一
“呵呵……‘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太傅所教此二句,用在彼处,可谓恰当!王莽篡汉,光武既复汉室天下,却漆其头藏之,未必后世便不篡!曹丕儒雅多才,然秉承父教,以其父曹孟德有‘我为周文王’语,便篡夺光武后嗣之江山社稷!故漆王莽首藏之,尚不若羯胡慷慨激昂,大义灭贼而烧之,使为灰烬!”
众人虽不太明拓跋寔此番引经据典之言,但“烧之使为灰烬”不难了然,便一个个纷纷道:“羯胡烧篡汉贼子王莽头,实在解恨!”
燕凤却其实同情王莽之改制,以为志士仁人之举,不过施行不当耳。所以讲到王莽首历近二百年后,因洛阳武库大火焚毁,不过因传闻乃羯胡纵火,因而述及,以增加讲说之趣味耳,且可借以教代北鲜卑人忠义二字。
不过羯胡于汉末烧洛阳武库之传闻,又有另一说法,却不是故意纵火,而是羯胡信奉火祆教之故。时羯胡以部落随董卓东来为兵,驻洛阳武库左近,以奉火祆教故,夜晚篝火通宵不灭。忽一夜大风起,篝火吹散,火势蔓延,遂烧及武库,毁孔子履、汉高帝斩蛇剑及王莽首等历代珍宝,及兵仗无数。董卓倚重同来自凉州之羯胡兵,不欲切责,便道是羯人辈激于王莽篡汉义愤,本只为烧去王莽首,不意走火延烧,竟毁武库。于是乃有燕凤所言之传闻。
燕凤道:“自古无不亡之国,何朝不篡!周八百,汉四百,今皆为前朝!秦扫六合一天下,二世而亡!魏亡蜀汉,晋灭东吴,再一天下,武帝崩而纷乱,天下互相攻伐至今!”
拓跋寔颔首道:“尚请太傅如平城市集讲古说故事人,且按下五胡中余下氐羌二胡不表,与我等讲说一番晋武以来战乱纷纭之事,如何?”
燕凤道:“殿下多礼,我亦正有此意!武帝临崩本有遗命,以小杨皇后杨芷之父杨骏,与汝南王夹辅朝政。而汝南王时镇许昌,不及赴都而武帝崩。杨骏遂矫遗诏,命已至洛都城外之汝南王返镇所。汝南王不敢违命,遂望城哭拜而去。惠帝继位,杨骏便以太傅专权。司马氏诸王皆有封地国兵,自不容杨骏一人专权。”
拓跋寔道:“我闻杨骏封临晋侯,大臣以为不可,而武帝执意封之。可有其事?”
燕凤道:“果有其事!杨骏虽皇后父,无功,而封以临晋县侯。一则无功而侯,已非前代之法。二则司马氏国号晋,而封杨骏于临晋,寓意杨骏与其后嗣,将有驾临大晋之上者,岂非不祥?晋武大小杨皇后杨艳、杨芷,小杨后为杨骏之女,大杨后为杨骏兄女,以家世儒学,乃仕至太尉之后汉大儒、四知先生弘农杨震伯起之后,因而中选入宫,生太子衷,即惠帝也。大杨后临终,忧心太子不慧,恐日后遭废,乃求武帝纳其堂妹杨芷入宫,以抚养太子。武帝许之,遂有小杨后。杨骏与其二弟杨济、杨珧,因而均仕至高位,一门称盛,人号三杨。杨骏、杨济不免志得意满,济乃以外戚,骄杜武库!”
阿含插话道:“杜武库?是人是物?”
拓跋寔大笑道:“阿含!此汝不明就里,然哉?”
阿含面红耳赤,拱手向燕凤道:“请燕太傅教我!”
燕凤含笑道:“我倒欲请殿下教阿含。”
拓跋寔道:“阿含!今日汝又多一师,多多益善!哈哈哈……”
草原人君臣上下之间,不拘形迹,然阿含以拓跋寔语带讥讽,便当面转而求教于其主燕凤,却是不给世子薄面了!
却说阿含姓步六孤,亦自幼孤苦,以生于小寒节气,本名为寒。为代王赐予燕凤为奴后,燕凤以步六孤寒甚不中听,既孤且寒!他虽出身士族,却历来痛恨曹魏以来九品中正之制下,士庶天隔,高门与寒门高下悬远之不平等,因此为之改名为含。燕凤起初,尚欲为之改名为涵养之涵,后以笔画过多,阿含久之不能写,乃改为同义之含。晋人有王含,乃王敦之兄,士族中人,含字自为不坏。
阿含自知语失,便转身拱手向世子道:“请殿下教我!”
拓跋寔哈哈一笑,不免语带卖弄地道:“杜武库者,晋武帝时征南大将军杜预也,以胸有韬略,故人称杜武库!且为儒将,作《春秋左传集解》以传世,自称有左传癖,称其征南大将军前任太原王昶之孙、王浑之子、晋武帝之婿王武子有马癖……”
“而王武子之舅和长舆有钱癖!哈哈……”燕凤接过话头道,“和长舆家有好李,王武子每向其讨要。和总不多予,言卿家亦有李树,何以恒向我要。于是王武子趁其舅在台当值,率少年入和氏园中,啖之一尽,复伐倒其树!而载一车枝,遗其舅曰,‘小甥已食李尽,今还舅树。’哈哈哈……”
草原人最见不得小气,听闻小气之和峤如此被其甥戏弄,众人一齐捧腹大笑,前俯后仰,纷纷绝倒。拓跋寔笑罢,抹着眼泪道:“太傅!还是你为师者知晓得多!不过,我却道晋武亡后,惠帝之时纷乱,后来如何哉?”
燕凤见世子难得好学,欲知前朝往事,便收拢闲篇,续道:“杨济既以外戚骄杜武库,杨珧闻之,与人道,‘杜元凯娶宣帝幼女高陆公主,为文帝与今上所看重,家兄以京兆杜氏门第不及我弘农杨氏,便骄人!元凯出镇襄阳,诸人皆集,往送之于都亭,家兄与元凯同朝为官,且家兄居卫将军之位,乃禁卫羽林之首,元凯既为方镇,互为内外,宜往送之!奈何大夏门外盘马演兵,示人以不暇!彼时诸人皆集,惟杨卫军不至,元凯久候不悦,出言慷慨!若非和长舆了知家兄脾性,道‘必于大夏门外盘马’,乃驱车至,于马上抱家兄登车,偕送元凯出镇。当日若无和长舆,便失杜元凯!’”
拓跋寔道:“不意和长舆,竟是了然人情世故者!不对!太傅,我请君痛陈苦说前朝纷乱往事,为何又提和长舆可儿,引我等发笑?哈哈哈……”
众人皆笑,然心下却被触动,觉得和峤虽然小气,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燕凤道:“三杨惟杨珧深忌盛满,晋武封杨骏临晋侯,杨珧便深以临晋为言!常道,‘一门二皇后,三侯在朝,古今所无!恐后不能免祸!’惠帝继位后,杨骏以太傅大权独揽,诸王公卿,多有不服。贾皇后乃遣人赴襄阳,唆使时任镇南将军之楚王请入朝。楚王乃武帝之子,深不以杨骏独掌朝权为然,乃信皇后言,自请入朝。杨骏以楚王年少骁勇,本不欲其居外为方镇,乃许之。楚王遂入朝,为北军中候,掌都城卫戍。贾后遂使楚王夜率兵围杨骏宅。杨骏计无所出,府吏僚属逃散,楚王遂诛骏。贾后为安定人心,乃使惠帝下诏,以司空卫瓘为太保,征汝南王入朝为太宰,以其二人辅政,朝野稍安。卫瓘于武帝在日,曾借凌云台宴会饮酒半酣之际,进言改立太子。武帝虽不应其言,贾后父贾充在侧,深以为忧,不日见时为太子妃之贾后,便道,‘卫瓘老奴,几破汝家!’贾后记得前事,复以卫瓘与汝南王在朝辅政,其身与贾氏在朝者尚不得专擅,乃矫诏予楚王,称太保卫瓘与汝南王谋反,命其诛二人。楚王虽疑诏书为伪,欲进宫面圣,以宣诏者道‘乃是密诏,机事不可不密,且当速行’云云,乃不疑有诈,遂率兵攻杀二辅。南夏孙安国《晋春秋》中,总括惠帝时司马氏诸王之纷乱为八王之乱,汝南王即八王第一。贾后随即以楚王擅杀大臣,将之问斩。楚王即八王第二。于是贾后遂操大权,任用其甥贾谧与族兄贾模,贾氏权倾朝野!”
“不过其时张华、裴頠在朝,虽贾谧专权,而贾模亦有大臣之风,与贾后、贾谧姨甥不同,而不能与张、裴共废贾后,遂使贾后肆虐,废愍怀太子而杀之!赵王乃以为太子报仇为名,率禁军入宫。于是贾后鸩死,赵王废惠帝为太上皇,而自称帝,以叔祖继侄孙!”
诸人皆笑。
燕凤道:“兄废,叔祖即位为帝,武帝诸子自然不满。武帝侄齐王冏,时以豫州刺史镇许昌,乃首起发难,武帝诸子成都王、长沙王响应。于是三王举义,镇长安之河间王声援,遂败赵王而鸩杀之。赵王为八王第三。”
“齐王以首功入朝,为大司马秉政。成都王虽武帝第五子,年位皆尊,却用其左长史卢志之言,取谦退以养望,乃归邺城,专意经营河北。河间王不满齐王独揽大权,乃以齐王或步赵王后尘,唆使在都之长沙王攻齐王,欲观二虎相斗,而自为卞庄。不意长沙王竟袭杀齐王,而继之独揽大权!齐王冏者,八王第四也。”
“河间王未能如愿,乃上书洛都,以惠帝无子,而成都王有德有望,宜为储副皇太弟,可征为丞相,使入朝辅政。河间王此计,仍是欲使朝中有二贵,互相争权,俾其收渔人之利!长沙王既掌朝权,自不愿其兄成都王入朝与之分权,乃使惠帝不允其奏。成都王奢望储副,自然不悦。河间王乃以长沙王专权为名,联络成都王共攻洛都,欲迫长沙让出朝权。”
“江东名士吴郡陆机,乃吴后主孙皓时大司马陆抗之子,而夷陵之战中大败蜀汉刘先主之陆逊之孙,成都王用为河北都督,使率三十万众攻洛阳,而有河桥之败。卢志遂衔前隙进谗,使成都王遂杀陆机。时河间王大将张方已攻都城。长沙王既亲统台军败冀州兵,乃回师洛阳,奉惠帝登城,复败张方。张方退军,将引还。不意领禁军之东海王,以为都中粮食将尽,而张方势大,不日洛阳必陷,将有玉石俱焚之忧,乃乘夜袭长沙王而擒之,献于张方。张方甫大败于台军,衔恨不已,得长沙王,乃置之铜瓮中,围瓮烧炭,烤长沙王死!长沙王是为八王第五王。”
“西军遂入都城。朝命乃不得不顺从河间王,以之为太宰,而以成都王为丞相,立为皇太弟。河间、成都俱不愿入朝,乃一据长安,一据邺城,为分陕之势。河间王老奸巨猾,乐见成都王于邺遥控朝政,必遭在朝之东海王忌恨,则二虎相斗之形又成!”
“果不其然,未久,东海王不忿成都王专权,便怂恿惠帝亲征河北,声势浩大。成都王胆寒,欲出降。卢志以成都王母年老,不堪见其阵前受缚劝勉。成都乃命石越,迎击台军于荡阴。台军大败,惠帝下车步走。军士不识御袍,挥刀向惠帝。侍中嵇绍延祖者,嵇康之子也,立以身捍卫,血溅御袍而死!”
众人惊呼,齐道:“此人真是好汉!”
燕凤道:“是嵇康之子!是嵇叔夜之子!幼孤,而立身行正,处时人之中,如野鹤之在鸡群,遂以忠贞死!”
“嵇绍血溅御袍而死,石越却也遥遥望见御车与惠帝所在,乃急往相救,喝止军士。惠帝遂由石越迎入邺城。东海王既大败,乃狼狈东走,归于封地东海。成都王乃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惟河间王仍镇长安而实控关西。”
“越年,以成都王不肯奉惠帝入朝,朝中无人主持,公卿仍请东海王回朝。东海王于封地亦积蓄实力,联络徐、兖、并、豫诸州,以共图河北,至此欣然回朝主政。东海王以其弟东嬴公为冀州刺史,以中山刘越石代东嬴公为并州刺史,复联络平北将军王浚,使与东嬴公共攻邺城。”
“邺城兵虽众,以步卒为主,而王浚麾下,有鲜卑段部骑兵。成都王遣将迎击浚军,野战不胜,退守邺城。东嬴公所率并州兵亦至左近,将与浚军合围邺城。成都王大恐,乃奉母及惠帝,西奔长安。惠帝落入河间王之手,使其得挟天子以令诸侯。”
“东海王既不顾惠帝安危,攻成都王于邺,至此乃传檄讨伐河间王,一时关东有群雄讨董卓之势。河间王恐,杀成都王以示好惠帝及关东联军。成都王,八王第六。”
“关东联军进逼长安,河间王大急。其大将张方杀长沙王,入都抢掠,杀戮无度,为朝野愤恨。有人进言杀张方以买好东军,河间王遂杀张方。河间巨奸大憨,至此慌乱,自去臂膀,东军遂围长安。”
“河间王乃送还惠帝,自请入朝。东海王不允,命东军攻破长安。河间王逃入终南山中,仍为东军所得。东海王命押解洛阳,途中,军士依东海王密令,将河间王勒死。河间王,八王第七。”
“东嬴公与王浚攻邺城时,并州匈奴左部帅刘豹之子刘渊,在成都王麾下为将,自请回乡募兵。成都王许之。刘渊归至西河离石,自立为王,国号汉,是为五胡第二国。之前我已述及,五胡第一国,乃巴人李雄所建之成汉。”
“成都王失河北之际,因几经混战,青、徐、兖、豫数州大乱,本为朝廷养马之马牧帅汲桑,乘势而起,麾下大将,即是羯胡石勒。青州东莱人王弥,家世二千石而豪侠好乱,亦以助朝廷镇压妖贼刘伯根为名,组织乡党为部曲,旬月之间,众至二万。后汲桑败死,石勒总领其军,归于刘渊。王弥本与刘渊有旧,亦归刘渊。刘渊声势乃壮,遣其子刘聪、侄刘曜,与王弥共攻洛阳。”
“东海王已毒死惠帝,而立怀帝为傀儡。并州匈奴与王弥围城,虽一度为晋军击退,洛阳实已不可守。东海王留其世子在洛伴君,以安人心,命禁军左卫营留守都城,而以太尉王衍主持朝廷,自率大众出外,至兖州召集众军,以成掎角之势,为都城声援。怀帝永嘉五年,东海王薨于项城——东海王为八王第八。晋军纷纷逃散,东海国兵与部分感于东海王恩义者,千里送丧,将归东海,为石勒所截,大抵皆死。”
“洛阳城破,怀帝被俘。太尉王衍率诸王、公卿,及洛都仅剩之禁卫,出奔东走,欲南下渡淮。至苦县宁平城,为石勒大军追及,诸王、公卿与王衍,皆死。余众或降或走。其时中原人民家族大者,为避兵乱,亦举家或与乡党偕行,纷纷南奔,迁至江东、江南,此即所谓永嘉丧乱与衣冠南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