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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国危弱女作质 天下乱强梁横行(丁)(1 / 1)


秦主——苻秦国主,效仿后赵创建者石勒称大赵天王,而去帝号自称大秦天王之苻坚,得燕国太傅慕容评遣府吏为使所奉之燕主慕容暐所作书,读至“若晋人临河,烦请苻永固遣将率师声援,晋军南返,以荥阳以西地为谢”,大笑道:“此贵主予我之私信,非国书也!且桓温尚在青州之鱼台,为粮运所困,秋水不至,恐遂作罢!便不劳我国也。尊使且回。若桓温临河,自当处分!”

使者回报慕容评,慕容评禀知慕容暐。崔宏在侧,闻言道:“苻坚此推脱之词也!虽异日晋人临河时,秦人以唇亡齿寒故,未必不相救,然绝不可倚此为无忧。须急购马,以补我军之阙,否则大敌当前,无可御之!”

慕容评以苻坚不复信慕容暐明言允诺相救,连复信都无,知秦救不可靠。寻思为今之计,慕容评想到抵抗晋师,自端赖慕容恪在日所练具装骑兵,然慕容恪率大军征战幽、冀、青、兖、司数州,虽所向披靡,扫平大河南北——惟并州不及克,而慕容儁病危,乃急召慕容恪回朝,托以国政,并州南部,遂为汉人张平占据,最近为苻秦所得;并州北部跨长城内外,则是代国作为草原盟主直辖之地。慕容恪当年纵横中原,虽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人与马匹,却也损失不少。今当年击擒冉闵之四十万具装骑兵,历经战损,消耗已半,尤其燕国迁都邺城以来,远离辽东、辽西产马之故土,军马奇缺,骑兵乃愈益寡少。补充兵员,河北汉人又惟长于步战,不善骑马,故入中原时所有之四十万具装骑兵,至此只余小半,且并不都在邺都,而是分驻于蓟城、中山诸要地。今河北鲜卑人口繁衍,勇武未减,可为劲卒,惟军马匮乏,故当此晋军大举北伐之际,当务之急,莫过于从速购马,以装备骑兵。慕容评乃道:“崔仆射所言甚是!”

慕容暐道:“须急购马,却不知——马可得乎?草原诸部,近皆服膺苻秦,非以重金,恐不可得!”

崔宏道:“代北牛马,甲于天下,代马尤其神骏,非他处马可比!便可速购代马。乃可用兵之日,不虞匮乏!”

慕容评道:“购马欲速,今府库空虚,为之奈何?!”

崔宏道:“昔汉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单于为妻,谓之和亲。虽汉尚予匈奴以布帛,然亦以互市时,欺匈奴无他可用于交易之物,廉价得匈奴马,而军威大盛!今我亦可以此手段,结好代国,代王什翼犍受宠若惊,则虽无现钱,必予我马!便不多予,我可遣诸官商,速至境上与之互市,则必不忧代马,不大入大燕!”

慕容暐道:“哦?嗯——然先帝除清河外,并无他公主,且清河尚年幼,年甫十二,却如何?难不成……”

崔宏道:“清河公主先帝之女,岂可和亲配犬羊之辈!吴王女自幼生长宫中,先帝以为女,后以清河公主降生,乃还本。今国家有难,须女子结好外国,吴王不当不允!”

慕容评闻言道:“此计大妙!”

慕容暐皱眉道:“莺儿为先帝犹女,虽宗室女,却生长宫中,且有鲜卑第一美人之称,如何进奉拓跋什翼犍为继室?!”

崔宏道:“陛下家国危,何惜一女子?”

慕容评道:“陛下!事已至此,恐非如此不可!”

原来慕容暐昔日,当慕容莺在宫中时,颇爱慕之。后虽因其母可足浑太后严禁之,慕容莺亦不应其求,然慕容暐至今仍念念不忘。慕容儁在日,慕容暐母妹慕容嫣长至数岁,册封清河公主,可足浑便劝慕容儁将慕容莺还本。慕容儁以已有爱女,且当初收养慕容莺之段皇后已死,可足浑因生慕容暐而继为皇后,儁不欲拂其意,便将慕容莺还予其父慕容垂。慕容垂时以河南都督开府许昌,幕府事繁,家小便皆留于邺城宅第。慕容儁死后,慕容暐继位,乃时时往吴王宅探望慕容莺。慕容莺虽不喜其纨绔子弟作派,然颇诡谲乖巧,鉴于其国主身份,亦不得不稍与之虚与委蛇,慕容暐便觉堂妹亦对其有情。

宣室幕后走出一中年妇人,却是慕容暐母后可足浑氏。慕容暐还在嗫嚅,可足浑道:“此事不容惜此一人,且事出紧急,不容迁移时日!便可册封吴王女为——中山公主,即刻遣使,与代国议和亲、求马之事!代人所缺者,莫过于夏布,可多予布帛,以易其马!”

慕容评、崔宏齐道:“太后圣明!”

慕容暐知母后之意不可违,且近来他心智稍成熟,亦知堂妹惟与其虚与委蛇而已,并非真心,故本已心灰意懒,唯不心甘耳!至此母后与太傅、左仆射三人一辞,慕容暐便终于决定忍痛割爱,乃命崔宏当场起草册封诰命,及与代国和亲之国书,双双送往中山与代都盛乐。代国时有二都,代王冬居长城内之平城以避寒,夏居长城外之盛乐以避暑,时当夏末,暑热未消,故代王尚在盛乐。

中山,燕国定州都督府。

吴王慕容垂得使者持来之册封其女慕容莺为中山公主,不日代国复国书,若允和亲予马,则即日启程,为国分忧,往赴盛乐之诰命文书,不禁深深皱眉,心中大痛,然事关重大,虽十分不愿,仍不得不遵命谢恩!

使者便道恭喜,呈上公主礼服。吴王妃段氏垂下泪来,然以夫君吩咐,仍不得不入内,引唯一爱女慕容莺出,拜受礼服。使者即归邺都回报,可足浑、慕容暐母子,慕容评、崔宏得知佳讯,俱皆大喜。

代王拓跋什翼犍丧偶已久,忽得燕国国书提议结和亲,自是大喜。他在秦燕二国都城长安、邺城,皆有以商贾身份掩饰之间谍,此前在邺城之安同,已传来消息,道南夏伐燕之师,已抵距黄河不远之鱼台,遂知燕人此举,全出欲得代马,只中山公主虽非慕容儁女,却也是慕容垂之女,慕容垂贵为燕国吴王,今虽失势,却也犹为定州都督,实为燕代二国境上镇守之大将,与之结姻亲,于代国可谓大利。

代王什翼犍初婚所娶,乃慕容垂祖父、始受晋封为昌黎公之慕容廆幼女,受晋封为燕王之慕容皝之妹,于慕容垂为姑母,故什翼犍实为慕容垂姑父,于慕容莺乃是姑外祖,辈分足足差了两代!然此时鲜卑人婚姻之际,尚不忌讳辈分,况政治婚姻本不讲辈分,何况慕容莺复有鲜卑第一美人之名!什翼犍虽非好色之徒,其继室白氏夫人逝世久矣,一直未考虑续弦,可见其为人,仍是草原酋豪特色,不好女色,惟爱驰马骑射,征伐他部以称王,非中原长于后宫妇人之手的燕主慕容暐之比。

较之秦王苻坚而言,什翼犍自是不甚读五经之书,然亦非目不识丁。原来之前数任代王,已颇慕中华文、物,接受中原衣饰、饮食,且稍亲近汉人文士,读中国书,尤其孙吴兵法、《汉书》、《战国策》之类。至什翼犍与其庶兄一代,已由父王延请并州长城内诸郡名儒为师,教二子读书,故什翼犍颇被华化。今之代国世子拓跋寔,乃慕容夫人所生,其名寔,便是什翼犍闻自帐下汉人儒士,慕汉末名士陈寔为人,乃取为嗣子之名。

拓跋寔自幼随一老儒读书,后老儒死,什翼犍又为请得雁门燕凤为其师,拜为世子太傅。只燕凤却与拓跋寔年纪相若,以有名代北,遂为什翼犍强聘为世子师。

什翼犍十六岁时,代国内乱,其父王为其叔攻杀,大位被夺。什翼犍之母独孤太后,乃独孤部老大人之女,美貌绝伦,什翼犍之叔杀兄篡位后,便欲以草原收报婚惯例,即所谓收媳报嫂妻后母之俗,将寡嫂收归己有。

(作者按:草原风俗,有收报婚。将丧夫儿媳或丧偶寡嫂,收为己之妻妾,中原谓之草原有收媳报嫂之俗,乃文明化以前草原之陋习。妻后母,亦即儿子继承其父续弦之妻与妾,更是草原常有。结果便是伦辈混乱,因无论收媳、妻后母,皆造成儿孙易位与同辈、儿辈之间辈分大乱。收媳则与儿媳所生子女,若依所收之媳本是亡儿妻,便为亡儿与所收媳所生子女之叔姑!而妻后母所生子女,因后母即继母本是父之妻妾,与父所生,本是妻后母者之兄弟姊妹,而他与后母所生,因子女辈分从父,却会成为后母与父所生子女之侄姪!另一方面,收媳者自然抚养亡儿之子女,于是孙儿女变成了养子、养女,儿孙易位!妻后母者若后母与父所生子女未成年,则亦抚养之,兄弟姊妹,就变成了养子、养女,便是同辈变儿辈,辈分也乱了。而身为女方子女者,无论与其初夫、后夫所生,以生身之母而言,本皆为姊妹兄弟。

至于报嫂——报为报答之意,因古人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做弟弟的年幼时,常受兄嫂照拂,故报嫂即娶寡嫂,虽在当时中原看来不文明,却也有古人的人情味在。在中原强调嫡庶的东汉魏晋时代以前,也是常有。到了强调嫡庶之后,嫡子并且是嫡长子,就像皇帝以嫡长子为太子——太子实际便是大儿长子之意——作为皇位继承人,上行下效,民间也效仿之,以嫡长子为继承人。皇家富有天下,还可以封其余诸子为王,民家纵然豪富,却因为周代之封建久废,纵有爵位之家,亦不能分封诸子为大夫为士,仅能以一子嗣爵。秦汉时封建虽废,同样起自周代的宗法制,却因为有利于防止诸子觊觎而保留下来,于是上自皇室,下到士大夫之家,皆以嫡长子继承,报嫂之俗,因为极可能造成收养的兄长之子与己身嫡长子争夺遗产,又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礼法变得严格,报嫂被视为乱伦,于是汉族便渐渐消除了报嫂之俗。

另外汉武帝虽行推恩,但那只是诸侯之家即贵家,百姓家富户出于财产集中有利于兼并土地,崇尚礼法的士大夫之家出于人伦大防,便双双取消了诸子即庶子的继承权,遂使田宅为主的财产,和士大夫官宦之家拥有的爵位,都集中至嫡长子之手,其余诸子沦为贫民,乃至为嫡长子佣耕。这种本与分封相辅相成的周礼制度,被迂腐的汉儒奉为圭臬——当然,实质是财产集中有利于进行土地兼并,因为财力越雄厚,就越能以低价批量购入土地,从而使嫡长子家越来越富,久而久之,就成为富甲一方且权倾一地之豪强!而官宦之家保证其爵位传承有序,也能在朝廷和地方上获得钟鸣鼎食之家的名望,久之便为士族。士族在其籍里既有名望,又世代做官,辅之以贪墨,自然既贵且富,也成为豪强之一种。虽然豪强总是大族,但身为嫡长子之家主的叔伯及兄弟,其实都无余财,往往沦为家主的奴仆。故古代称家里的奴婢为家人,如我们今日之称亲人,正是因为奴婢的来源之一,便是亲人及其配偶和子女。于是到了豪强掌握无论朝廷与地方的东汉,士庶即士族与庶民,便天隔起来。不但平民无社会地位,不能与士大夫通婚结交,便是本来同样出身士族的非家主者,如果老家主将田宅统统交付嫡长子继承,新家主上位后,其庶出兄弟便会沦为寒庶,只一母所生即同为嫡子者,可分得一份遗产。因此六朝士族如河北两家崔氏——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虽皆士族,追根溯源,则同出春秋之齐国大臣崔杼,却也有高门与寒庶之分,清河崔氏为一等高门,博陵崔氏在北朝只是二流门第,被同姓本家清河崔氏蔑称为“寒崔”。总之中原因娶寡嫂而收养兄长之子,若己早死,本是其嫂的夫人或如夫人,便很可能以家中老太君之地位,以其自身好恶,不顾礼法,将后嫁之夫的财产包括爵位,赋予其亲生之子甚至与前夫所生之子!出于这种考虑,汉族便渐渐不复报嫂之俗。

按现代人类学,古代游牧民收媳、报嫂、妻后母之风俗,或存在于所有各种类型经济生产方式的社会,原始农耕社会恐亦然。如收媳,即翁父也就是公公纳儿媳为妻妾,唐代作为中原王朝,皇室亦有例子,即唐玄宗纳儿媳杨玉环为妃。至于妻后母,唐高宗纳其父之妾武才人,亦即后来成为高宗皇后的武则天,便是例子。不过李唐王室这种收媳、妻后母之事,有可能是草原遗风。按陈寅恪言,李唐先世,或本为胡人。

草原上此类事常发生,只是体现为古代游牧民不重昭穆辈分,不重昭穆辈分,是他们体现出来的一种游牧社会的现实状态,亦即真实情况,但不重昭穆辈分,绝不是古代游牧民妻后母、收儿媳的原因!按现代人类学,只怕所有的原始人都是一样,不独游牧民如此,农人未必不是一样。而那时候,民族是尚未形成的,民族是文明化以后才有的!妻后母与收儿媳,无疑和野兽无异,按照文明人类的标准,尚不能算真正的人类,又哪有民族可言!民族是文明化了以后,因为民族文化逐渐形成,民族才慢慢形成,才产生出多种多样的民族。但原本世界各地的原始人,只要不是不同物种,并无差别可言!

当然,原始人不是不讲伦常次序,而是人的意识——作为万物之灵长的那种高阶的文明物种的,区别于任何动物的人类的自我意识,也可以叫作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行决定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一种个性,即讲究人伦次序的观念,还没有产生,所以根本就不懂得伦常次序。

至于什么是真正的人类,也就是最初的人类文明所造成的,不同于动物如蚂蚁、蜜蜂、猴群等等的社会那种意义上的文明人,或以自觉的生产为标志,比如说耕作、捕鱼,皆涉及制造工具和生产计划,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于是人类和动物区分开了。但高级动物也一样拥有知识,或者用斯宾格勒在其名著《西方的没落》一书中所用的概念,叫作“醒觉意识”,高级动物如哺乳类和鸟类,无疑拥有无异于人类的醒觉意识!而斯宾格勒甚至把醒觉意识,看作是生命也就是所有生物普遍拥有的东西,无论是动物、植物,都通通具备。而高级动物如黑猩猩,甚至懂得制造简单的工具。至于利用工具,高级动物都会。所以人类和动物在制造、利用工具上,只有程度不同而已!知识上呢,则只怕要到文明化也就是进入阶级社会之后,人类的知识量和知识水平,才超过动物。至于信仰,动物只怕比人类更虔诚,因为毫无疑问,动物都服膺天道,只有人类,以人之道为道!所以信仰更不能作为人类和动物的区别。

所以什么是真正的人类,正如什么是爱,只怕永远都不会有定论。因为人类不是固定已成的,而是时时在变化中,也许只有这一点,才是人类和动物唯一的不同!因为动物哪怕过了几十代,也还是同样无甚变化,而人类只要经过一两代,甚至父母与子女两代人之间,也会有许多不同,无论观念、气质等等许多方面。因为人类社会具有极强的时代性,所以时代精神是经常变化的,因此不同世代的人之间,都会因此而产生出不同。

而在人类无疑已经脱离了那种与野兽无别的无知无识阶段之后,在古代游牧民中,还存在妻后母、收儿媳,除了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天然有的保存自身,进而以繁衍后代为要务的生物本能之外,另外一个原因,无疑是经济上的,基于古代依赖人力从事生产的必要性,和进入父系社会之后,家族以女性、儿童为家族私产之故。所以家族之中有已婚男子死去,其子弟父兄,不欲青年丧夫之家族娶了进门的女子,无论是后母、儿媳还是兄嫂、弟媳妇,为防止她携幼儿改嫁,造成家中人口流失,尤其她本人是个壮劳力,其夫家更不想失去她,因为那样不但不利于人口繁衍,也不利于经济生产。)

当年什翼犍之叔攻杀王兄之后,一方面出于草原报嫂惯例,另一方面也垂涎寡嫂美色,便欲将之与王位一并篡夺。独孤氏自幼读书,信奉中原礼教伦常,自是坚决不允。且独孤氏含恨在心,后遂与不仁不义的小叔子虚与委蛇,趁其不备,伺机以毒酒药死了他。于是代国一时无主,内乱不已,草原诸部纷纷叛离。

幸独孤氏娘家独孤部实力颇强,赖其继位为部落大人的长兄施以援手,而代王本是拓跋部大人,拓跋部上下与另一强部贺兰部世代联姻,故为姻亲盟邦,故贺兰部亦出手相助。历年方堪堪削平叛乱,但国内一直不宁,独孤氏乃请长兄与贺兰部大人主持,立其夫与初婚夫人所生长子拓跋斤为代王。新代王年仅十九,未弱冠,草原惟力是视,自然不能服众,诸部仍然不服。独孤太后不得已,乃以亲生子什翼犍为质,送至后赵国都邺城为任子侍奉石虎,求得中原册封已即位之新代王,且支持她在幕后主政。时后赵国中知晓代国种种情事,便称送什翼犍至邺城之使者为女国使,即以独孤太后为代国女主也。

三年后,独孤太后去世。此前,其娘家独孤部之大人即其长兄,已经去世,由世子继位,故独孤部已先于代王的拓跋部完成了新老交替,新大人已坐稳大位,而其大人为西晋册封为代王,作为草原诸部盟主的拓跋部首领拓跋斤,至此年仅二十二,依然不能服众,甚至拓跋氏内部也有人蠢蠢欲动。独孤部新大人欺拓跋斤形势危殆,便起兵攻打盛乐。拓跋斤不敌,率部落逃至平城,才凭城固守,立住脚跟。独孤部新大人遂占据盛乐,召开草原五月大会,自称代王,草原诸部除拓跋斤外祖之家贺兰部外,尽皆臣服。

拓跋斤困处平城,失去了身为代王、作为草原诸部盟主的地位,如何不急!但实力寡弱,不是独孤部对手,只能望盛乐兴叹。一日,雁门名医燕谋来到平城,求见代王。拓跋斤颇惊喜,因为长城内外诸草原部落,皆已臣服于独孤部,不想却有汉人至平城求见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代王,于是欣然接见,话不多说,便急忙问计。

燕谋道:“为今之计,唯有借力打力。大王之弟什翼犍,独孤太后在日,为母遣为质任,赴邺城侍奉石虎,今已三年,年及弱冠!草原诸部皆畏石虎,当今之计,唯有大王亲赴邺城以表诚心,请得石虎放令弟归国,诸部以令弟在赵三年,今归自邺城,必因石虎之故,而心存敬畏。惟石虎未必放人,大王恐将代弟为质任侍子,留于邺城,是大王难于取舍者!然令弟若归国,携石虎百战百胜之威,与赵中原上国之重,继大王为代王,自可赢得人心,光复盛乐,而重为草原之主!”

拓跋斤沉吟片刻,便慷慨道:“我失祖业,无颜对先王!先生之言甚是!身不学无术,便请先生以先生之意,代身作国书!代国上下,齐感先生恩德!身即日便启程赴邺都,求赵主允舍弟归国!此间大事,却须烦请先生主持!舍弟归至平城,即位大典,仍请先生留意!拓跋斤愿以举国相托!”

拓跋斤说着,竟骤然起身,走下坐榻,向燕谋倒身便拜。燕谋虽自矜才学智计,却也不想拓跋斤简直秦孝公在世,居然言语之间,便欲以举国相托,慌忙将代王扶起,心下却打定了主意,觉得代国可辅。时石虎暴虐,河北民不聊生,燕谋有意在并州北部辅佐豪杰之君,为华夏保存血脉,因而有此平城之行。拓跋斤如此诚心,燕谋亦不禁感动,扶起代王,与之四手相握,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各自都有泪光!

燕谋乃慨然道:“我以世道纷乱,生民涂炭,大违天和,而纷乱之由,全因天下分崩!昔汉末丧乱,黄巾起而州郡割据,纷乱二十年,乃有魏武帝崛起,拯民水火!东周分崩,春秋战国,纷乱数百年!及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周家宗法,扫地以尽,不独孔子所谓礼崩乐坏而已,实人道沦亡,天下鼎沸,战国汹汹,皆欲吞别国有其地,不惜多所杀伤!于是处士横议,纵横家起。我亦本欲效战国纵横,以苏、张、卫鞅自比,欲寻秦孝公强大其国,改变世道!闻大王在此,乃贸然来见,不想大王如汉光武,推诚心置人腹中,令草民好不感喟!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今大王既有此心,谋不得不为大王尽心尽力,直至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拓跋斤大喜过望,握住燕谋之手便不松开,乃至颤抖不已!他虽非饱学,却自幼闻其父王帐下儒臣讲说,熟悉《战国策》、《史记》、《汉书》中所载史事,商鞅以一人之力大兴强秦,今燕谋谈吐过人,绝非俗士,乃是太公望、伊尹、周公、霍光,管、葛、萧、曹之流亚,有此人辅佐什翼犍,代国何由不兴?至于自身失去王位,且须代弟为质,拓跋斤虽甫过弱冠,究竟生于草原酋豪之家,豪气过人,又自幼随汉儒读孙吴兵法、《汉书》、《战国策》,熟知中原兴亡往事,今闻燕谋将以王佐之才,辅佐代国成就霸业,自是死也心甘,对于个人得失,竟毫不介怀!

燕谋见他如此,知道访主找对了人。昔马援有言:“方今之世,不惟君择臣,臣亦择君。”燕谋便是抱定这样的大志,乃至平城游说代王。商鞅见秦孝公,尚三见方打动其心。燕谋不想晤谈之间,竟得代王以举国相托,自然亦被深深触动,乃决心为之效死力。

拓跋斤既至邺城,见到石虎,表明来意,痛陈国内动乱,“须仰陛下天威,以臣弟归国为王,或可救万一!臣愿以身代为质任”云。石虎不以为然,因什翼犍常为其充当猎奴,在他出猎时,以草原人之眼明耳亮,观察倾听猎物所在,每每大有斩获,当时用得趁手,自然舍不得放之归,乃逐拓跋斤出宫。

拓跋斤乃于宫门外叩拜,磕头出血,苦苦哀求。门者皆不忍,为之涕下。然石虎暴虐,他既不答允,谁人又敢捋虎须?!故门者虽同情拓跋斤,究竟无人敢为之言语。

翌日赵宫早朝,文武分班,鱼贯而入宫门。石虎彼时以天下未一,尚颇励精图治,故后赵宫中早朝甚早。此日晴好,天地间晨光吐露,红霞漫天。拓跋斤一昼夜粒米滴水未进,仍在宫门外苦苦求告,后赵群臣见之,自是惊讶不已。

事属殊异不寻常。石虎养孙石闵,本是汉人,其父冉瞻为石勒赐予石虎为子,而年少战死,冉闵遂为石虎所养,易姓为石。此前石虎于猎场,以什翼犍逐猎物不得发怒,竟发箭欲射杀之,石闵眼疾手快,也射出一箭撞落石虎之箭,才将什翼犍救下。拓跋斤来求其弟归国,石闵昨日便已听闻,闻拓跋斤愿以身代,不禁感佩,此时入宫早朝,路经拓跋斤身侧,便心下恻然,待石虎就坐,石闵便开口启奏道:

“皇祖父陛下在上,孙儿臣闻代王拓跋斤昨日来都,便入宫中,求请陛下允其弟什翼犍归国,愿以身代为质任侍奉陛下。陛下未曾开恩,故拓跋斤于宫门外长跪不起,至此刻已一日一夜!何人无父兄?臣见此,不禁恻然。臣自幼蒙陛下厚恩,长于宫中,不知人间疾苦。然陛下亦使臣读书,通晓世间之理。臣闻代王为独孤部大所逐,流落平城,以孤城作困兽之斗,已历半载!今代王无可如何之际,或得高人指点,乃来邺求见陛下,欲请得其弟归国,此所谓借陛下之天威,以镇安其国耳,实出臣子仰赖君父之诚心,如何不允!此亦陛下威名远播,所谓震于殊俗,远方之人,亦闻陛下威名如闻雷霆!今陛下若开恩放什翼犍归,便是兵不血刃得一代国,如何不乐为?使其在邺,不过一质子猎奴耳,与一国相比,相去悬远!谁人无父兄?臣生发未燥以来,见人间昆仲,未有为兄者如拓跋斤之体国爱弟若斯者!臣请陛下不但开恩放什翼犍归国,亦请陛下格外加恩,亦许拓跋斤不以身代其弟为质任!”

石闵此番言语,入情入理。石虎闻拓跋斤竟在宫外跪了整宿,想到自己诸子不成器,只知争权倾轧,倒是这养孙石闵文武全才!他对石闵历来喜爱,前向石闵于他箭下,救下什翼犍,他却看着什翼犍狼狈之状哈哈大笑,并未怪罪石闵,反而夸他好箭法。此时天空大明,殿中充盈阳气。石虎虽暴虐,然生长并州上党郡,自幼耳濡目染,于兄弟情深、舍身许国之华夏大义,却也欣赏服膺,艳羡不已。听罢石闵之言,石虎哈哈一笑,道:“我本试其诚心耳!今拓跋斤情感动天,昨日阴霾,今朝竟一扫而空!是吉人天相也。便许其兄弟二人双双归国。众君子以为如何?”说着,石虎转向文臣班列。

后赵文臣皆汉人,昔日石勒创业之时,以其孔明右侯张宾进言,笼络河北汉人士大夫为己所用,于军中特设一营曰君子营,专用以安置士大夫,加意优待,故国中皆称士大夫为君子。石虎今日难得心情甚好,便承国俗称诸文臣为众君子。一干文臣于石虎竟如此开通大感意外,虽有人以为或是石虎故意试探,但见大众多人下拜,齐称“陛下英明”之后,便众口一声,道陛下英明,体察臣情,实乃天下之福。个别谀臣,更颂扬道:“如此舍一猎奴而得一国,不日陛下,便将一统天下!”

拓跋斤、拓跋什翼犍兄弟联袂归至平城,令燕谋亦好不意外!闻知是石闵为之说情,便道:“此石虎养孙也,河北民间所谓冉天王!勇武绝伦,不想其仁心若斯!若使石虎用此人为辅相,则真中国之福也!”

什翼犍既归国,燕谋进言与拓跋斤谋划之大事,自然立刻施行。什翼犍本自幼受华夏教育,在邺三年之中,又偶得大儒指点读《道德经》、《庄子》,深谙了韬晦之道。那大儒姓崔名游观,字道充,河间人,虽非士族出身,却饱学,亦剑侠,以左手剑驰名河北,人人景仰。崔游观在后赵为官,以清廉大受排挤,常佩剑徒行于邺城中。因其有官职在身,邺城多有之暗哨即校事府之人,亦不多问。什翼犍虽为石虎用为猎奴,无事时居高句丽、百济、扶余等小国质子群居之典属国府,并不缺自由。一日,什翼犍与众质子出街游荡。诸小国虽亦小,究竟比彼时动乱之代国为愈,何况什翼犍被石虎充作猎奴,自然为诸人轻视。于是走着走着,什翼犍便成了孤身一人,不想却得遇崔游观,成就了一段师徒缘分。

如今兄以大位相托,深使什翼犍有父将亡故,遗命使其代父为继之悲,痛哭流涕,道:“阿兄既破头泣血,以求得弟归,如何却强弟代兄为王?使阿兄仍为王,弟为辅佐,古人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何不可?”

拓跋斤苦苦相劝,什翼犍只是不允。

忽一日,拓跋斤竟率亲随数人,出城奔河套之外五原而去。临去,拓跋斤留信予弟道:

“弟什翼犍阿奴谨记:为兄此去,不惟为弟宣扬弟已于平城,以父王嫡子继统消息,亦弟不明形势,妇人之仁,不忍代我为王,乃出此!燕先生当世孔明,阿奴以后,当事事相询对策,切记切记!”

什翼犍看罢大恸,然兄长已赴塞外五原,平城无主,不得已,乃在燕谋主持之下,登基做了代王,并效仿中原,以燕谋言,建年号为建国,以是年为建国元年。

不久,塞外诸部自拓跋斤散播之消息中,得知什翼犍已于平城继位为新代王,俱各大惊,皆感什翼犍有中原为强援,便独孤部大人,亦必不敢轻攻平城;使什翼犍于平城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什翼犍方是北方高凉、四十强仕之年富力强者,虽独孤部大人今亦年青,究竟什翼犍得道多助!且拓跋斤甫至塞外,便挟为石虎命为都督塞北诸部大单于之假消息,而威行诸部。其兄弟有勇有谋若斯,异日独孤部大人必非对手,何况代王为拓跋部大人世袭罔替,已历数代,拓跋家才是代国王位之正统,独孤部大人篡位者也!草原诸部大人虽腹中草莽,亦稍通晓中原正统观念,何况实力对比因拓跋氏一边增加中原为后盾而翻转,独孤部相形见绌哉!诸部大人想着若仍服膺独孤部大人,异日必成众矢之的,受代王率诸部联军讨伐,于是纷纷倒戈,或向拓跋斤示好,或干脆至平城朝见新代王拓跋什翼犍。

就这样,在汉人燕谋谋划下,拓跋氏兄弟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形势倒转,大占上风。盘踞代国都城盛乐的独孤部大人,反而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建国十五年,什翼犍准备停当,发兵讨伐独孤部大人。独孤部大人弃城而走,逃归其故地。什翼犍与拓跋斤会师盛乐,发兵追击。独孤部大人不久即败死于逃窜之所东木根山,什翼犍遂以女婿、匈奴人刘库仁为独孤部大人。

于是什翼犍将都城迁回盛乐,以平城为陪都,大兴土木,构建宫室于二都,四方诸部皆来会,代王之位遂稳如磐石。燕谋不愿做官,惟提议于南都平城建立国子学。什翼犍自然应允,于是便拜燕谋为国子祭酒,实际居平城为南部大人。然数年后,燕谋忽然遁去,不知所终,什翼犍扼腕叹息,捶胸顿足,然亦无可奈何。

拓跋斤仍居五原为西部大人,为防其后人觊觎代王大位,拓跋斤自改姓氏为长孙氏,于是其父子乃为长孙斤、长孙他、长孙陀。

至是时,中原早已天翻地覆,后赵亡于冉魏,冉魏又亡于燕国,倒是氐人重归关中建立了秦国,为时人始料所未及。此年东晋大司马桓温大举北伐,兵分两路,欲光复中原,驱逐“白虏”即慕容部鲜卑人,回其长城翳螉塞(后世明长城居庸关所在隘口)外之龙城故地。桓温亲率之五万人马进展顺利,所向披靡,连克数郡,抵达距黄河不远之鱼台,虽因运漕不通而暂停于其地,究竟声势撼人,燕国上下震动。因燕军乏马,遂有与代国和亲之议,使至盛乐。

什翼犍之父为王时,已招揽儒者,使讲中国故事,什翼犍在邺时,颇闻石勒好听帐下儒臣讲说《汉书》史事。什翼犍慕石勒为人,亦颇好闻帐下汉人儒者讲说历史故事,故知中原掌故,知和亲何意。燕人奉上女子,自是有求于人。然代国不产布帛,此年虽已至夏末初秋,却炎热非常,秋老虎十分厉害,而代国平民夏衣尚无着落,皆着单皮袄,尤其南都平城之中,日日有人中暑昏厥,劳动官医救治。

前代拓跋部民与草原诸部未沾华化,不知礼仪,暑热时便赤身裸体,惟以一张兽皮围于腰间遮挡私处。及什翼犍高祖拓跋力微入居长城内,尤其至邺城朝见魏王曹操归国之后,情形大为改观。力微入邺,本与南匈奴即并州匈奴单于呼厨泉,双双为曹操所留,后呼厨泉一直未归,于曹丕称帝之后老死洛阳,力微则因其入邺之后代北大乱,数月后即为曹操遣返。然此行力微颇见识中原文明之风,归国后便严禁国人赤身露体。代北桑干河边虽遍生野桑,但其地汉人亦不通晓养蚕缫丝之事,其余葛布之类夏季衣料,亦不出产,故代北之夏尤为苦夏,无合适衣料故也。

此番燕国来使,提议以其中山公主与代王结百年之好,携来河北闻名天下的上等丝绸、葛布衣料各数十匹,以作定议所赠。不日公主来归,与代王成婚,自仍有大批衣料入代国。代国良马甚多,本欲与燕人互市,此番燕人为桓温所迫,主动来献女结亲,又奉上代国紧缺之布帛,什翼犍如何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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