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和九年五月,姚襄率其羌汉之众,于河东蒲坂津渡过黄河,向北攻占太史公司马迁故里冯翊郡夏阳县城,其麾下归至渭北故里,欢欣鼓舞。夏阳密迩秦都长安,必为苻秦不容,姚襄便欲北取杏城、上郡,图据肤施高原以居高临下,与立足关中之苻秦分庭抗礼。
姚襄五弟皆在军中为将,长弟姚苌,副襄为次帅。闻兄长将分兵掠地,苌苦劝道:“阿兄!我等远归疲惫,今虽脱险地,与晋、燕隔河东西,却正入氐秦境界!今已有夏阳城,当厉兵秣马,休养生息于此,不可贸然拓地!使秦救至,而我大军在外,则不但难得志于杏城、上郡,恐夏阳城,亦不可守!彼时进退失据,则奈何哉?”
姚襄不听:“阿奴无知!秦救即至,我若困守夏阳孤城,便为笼中鸟!到时便欲东渡黄河,还归河东,亦难得志!且张平逐我至蒲津渡,河东岂可复至!夏阳独木难支,今当趁秦救未至,速取渭北诸城,以互为掎角连营之势,急时可以相救,方为上策!夏阳乃吾根据,汝当留守。不得杏城上郡,罪责在我!夏阳失守,罪责在卿!”
休整数日,姚襄打铁趁热,便率新胜人众大部进向杏城。不日,襄军围城,杏城向长安秦廷告急。
秦主苻生闻讯大惊,立命宗室大将苻黄眉挂帅,以另一宗室东海王苻坚为龙骧将军,各统一军,分袭姚襄分兵之二处。不日,苻坚率师解杏城围,姚襄败走,退向夏阳。
二
黄昏向晚,夏阳城外,残日如血。苻黄眉率其直捣姚襄老巢之大军围攻城池正酣,未有休战意。
襄虽败于苻坚,部伍队列未乱,旌旗未倒。姚苌遥见大旗,乃大呼鼓舞士气:“大将军已掠地,今率大军回援矣!诸君努力!”
却说昔日石虎死,河北大乱,据守枋头之氐酋苻洪,与逃出邺城的羌酋姚弋仲,为避冉闵神威,双双投降江东晋廷。晋廷授洪骠骑大将军、雍秦二州都督以笼络之,授弋仲车骑大将军、司并二州刺史,将用二人绥靖中原。
嗣后苻洪称三秦王,其子苻健终率众西归占据关中,称号建国。姚弋仲南下流徙于江淮间,不得根据,不久老死异乡,临终亦嘱其子姚襄率众西归渭北,以图建国。
姚襄欲二度反叛江东晋廷之时,以其麾下汉人多,乃道为殷浩所诳,殷实欲其所部与河洛、并州诸割据豪强如张平辈,尤其关中氐秦相拼,江东晋廷好坐收渔利,“我辈渭北华羌,流落江淮,岂能为殷浩作先锋火中取栗,为其夺关中,而与氐秦二虎相斗,便不身死敌手,而殷为刺虎卞庄,我为天下所笑!此真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诸君以为,我辈可堪乎?”
姚襄麾下羌汉之众听罢,群情激愤,齐呼不堪,于是随之二度倒戈,再夺晋军粮草辎重,遂相率西行。姚襄本承其父,有晋廷所授车骑大将军之号,至此去车骑称大将军,乃有称号建国之势。
至此姚襄攻杏城不得志,败而归向夏阳。夏阳已遭苻黄眉大军攻围,形势危殆,姚苌大急。此日黄昏夕照之下,姚苌遥见其兄旌旗下部伍齐整,以为杏城已下,大受鼓舞,乃豪言鼓励士卒。其麾下苦战之下听闻,欢欣鼓舞,登时气势如虹,一番力战,竟挫败秦兵攻势。苻黄眉见天色已暗,不得已,乃命收军回营。
三
翌日,吕婆楼命亲信送书予苻坚。信中道:
“主上昨夜召仆入宫,谈及近来诸事,颇疑心‘东海大鱼化为龙’,实应在君与卫军!今主上虽佯念卫军昔日有平苻菁之功,或将于年后大赦,封赏有功,即封卫军为近畿县侯;而将以君无功,谬承父爵为王,且食邑东海,复应京师童谣,彼时宵小必承上意,以恐天下不安为由,请改君封为荒郡!
仆知君非贪恋禄位者,只君爵位承自丞相,若不能保守之,于亡父为不孝。异日大秦统一天下,东海在境,而君已封荒郡,不能以本封绍父述儿,实足寒心!此则犹可,惟仆恐惧,主上或实有翦除君兄弟之心,封卫军以笼络之,而改封君,或将迫君就藩!此实欲君居外,断君与大臣来往!为今之计,虽改封不妨欣然受之,然暴君之后手,不可不防!宜急与王景略商议对策!”
苻坚得信大惊,立命人请王猛,密室晤谈。
不日,年关将至。东海王第忽来一女子,言有要事,身携书信一通,请面见东海王。
门者将信将疑,因苻生暴虐,人人朝不保夕,东海王亦危惧,早已吩咐家中,凡事宁可信其有。于是门者将女子引入后堂,报予苻坚。
苻坚闻讯来见,却不相识。那女子道:“婢子乃宫中侍女,奉姚昭仪命,来送此信。”说着奉上书笺。
苻坚知姚昭仪乃苻生宠妃,当即展信。信中道:“主上欲于除夕宫中大宴时,诛杀君与卫军!君昔日有救妾诸兄弟之大恩德,无以为报,因此相告。”
苻坚看罢大惊失色。前向得吕婆楼书,他便向王猛问策,王进言静观其变,苻坚便遵奉之,今忽得此信,如何不惊!
四
永和八年末,秦主苻健病危,若即崩逝,太子苻生自便继立。苻生天生眇一目,亦非嫡长,惟苻健太子苻苌早卒,苻生以次第当立,故继立为太子。
苻健之侄苻菁,曾与苻健分统人众西归,复合兵取长安,建有大功,后以左军将军镇渭南,为长安东面屏障。桓温北伐至灞上,苻菁颇迟滞其军,使苻健乃能于长安以东深沟高垒,坚壁清野,挫败桓温攻势。
桓温旋师不久,太子苻苌病死,苻健以次子苻生继立。苻菁以为苻生眇目不堪为人主,而自身率众西归,深孚众望,于苻健为犹子,苻健不顾己功,宁以眇目子为嗣,便大怨望。
至此苻菁既仍不过以镇东将军持节都督弘农、冯翊二郡镇渭南,虽拥兵重地,而久未升迁,怨望日增。闻苻健病危,苻菁以己为人心所附,而苻生自幼以天生眇目故,心狭残忍,恐其继位后不容,乃一面扬言得诏,奉旨入侍主上病,率轻骑数十入都,一面命亲信率师,潜向长安。
长安城里,正在重修尚未完工,惟正殿已可朝会,寝殿秦主已入住之未央宫中,苻健气息微微,忽闻苻菁城外求见,且渭南兵有异动,正潜师进向都城,不禁大惊。苻菁西归建有大功,随之西行入关者,惟其马首是瞻,苻健病危之初,若使之入朝,便使朝野难免易储之疑,毕竟苻生眇目,而苻健其余诸子皆幼,时天下分崩,战火绵延,国须长君,是故苻健未使之入朝。
闻苻菁已在城外,苻健虽气息奄奄,知其来者不善,乃强自振作,命人慰问,但责以擅离职守,命其速返渭南。苻菁道:“家国危难,臣菁五内俱焚,不知所为!我闻主上已然崩逝,却不闻太子继位,此乃秘不发丧,必有因由!我恐赵高、李斯之事,复于大秦重演,是以不得诏命,仓促赴都。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若主上无恙,尚烦请宣诏与闻至尊,道苻菁昧死再请面圣!”
时苻菁大军已到,于其身后集结,宣诏于城上望见,不禁失色,乃入禀苻健。苻健毕竟创业之主,知今日不勉力上城,示众以我犹在,便不得苻菁麾下敬畏,乃命速召太子披甲入见,又命侍者速速为己衷甲装束,骑马上城。
苻菁麾下本信传闻,以为苻健已死,且太子亦不知存否,忽见苻健跨马出现城上,苻生侍立在侧,知传闻不实,自身已陷谋逆,不禁纷纷逃散。苻菁万念俱灰,犹欲以误信传闻辩解。城上箭下如雨,将苻菁射得刺猬也似!可怜秦国宗室之英,苻健子侄之中最为西归人众所服膺者苻菁,就此殒命!
后周文帝宇文泰临终之际,以诸子皆幼,乃命其侄宇文护为大冢宰继承权位,可谓明智。然却埋下宇文护二度弑君——杀宇文泰二子节闵帝与明帝之祸!若非文帝第四子宇文邕隐忍之后崛起,便无宇文泰统嗣矣!
苻健当苻生幼时,不以其父之言杀眇目子,终至不顾其不堪为人君,立为太子,而不传位于有功之侄苻菁,而杀之!当秦创业之际,适可丧失人心,使苻生在位艰难,而苻健之侄苻坚,不得不篡!若使苻菁以大司马职辅政,则两便矣!杀苻菁之后,秦无镇国重臣,苻生继位,便不得不大杀人以立威,于是人心丧尽,万众归坚。
五
除夕,长安城中,苻秦未央宫中,秦主苻生大排筵席,大宴群臣。苻生即位以来,不过八月,已杀太师鱼遵以下大臣数十人,功勋重臣,尤其随苻健入关之关东汉人儒臣,大抵荡尽;氐人群臣以不得欢心,而为苻生诛杀者,亦是不少,故朝中人人自危,深感朝不保夕。惟羌酋姚苌虽以姚襄之弟被俘而为秦将,与其诸弟,却皆为苻生信重,姚苌仕至中领军。原因无他,姚昭仪乃姚苌妹故也。苻坚早前已得宫中姚昭仪密报,此夜便衷甲而入,以备不虞。
夜漏渐深,将交戌牌,苻生几次示意姚苌动手,姚苌以苻坚于他有救命之恩,迟疑不决,便装昏醉。苻坚恐今夜必不能逃生脱身,则死矣!遂立请如厕。苻生不忧其走出未央宫去,因他早有布置,他寻思着待苻坚离殿赴厕,便命宦官持明诏,以苻坚阴谋反逆为名,宣谕群臣。到时群臣不敢不从命,姚苌也就不得不听命动手。
苻坚入厕,立命随侍亲信侍从持其衷衣衣袖,潜行出宫,赴云龙门外负责警戒的禁军左卫营,交给卫将军苻法。衣袖之上,是他啮破食指写上去的四个血字:阿兄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