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姜源!你快醒醒!”
宋于渊被一道焦灼着急的声音吵醒,他眉头动了动,徐徐睁开眼,侧首瞧见徐艳茹将同样睡着的姜源推醒,在姜源还未来得及清醒之时就使劲拉着他起来。
宋于渊动了动指尖,身体不像方才那般乏力,眼前也不再黑眩,精神好似恢复了不少。
他环顾四周寻觅云清。
终于在腰间看见了蜷缩在一旁小憩的她。
他微微侧过身子,凝视着她。
静谧而美好。
指尖情不自禁得靠近,轻柔而小心地勾勒着她的五官。
他深不见底地双眸里被柳云清所填满,情愫毫无遮拦地流露,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锁着她,虔诚而偏执的小声呢喃。
“时间,能静止就好了。”
“姜源!你不要磨蹭了!”徐艳茹满面泪光怒吼道,她攥着姜源的手在颤抖。
柳云清被这道声音惊醒,猛地一个睁眼,抬头见于渊仍闭着眼,将覆盖在身上的外衣再度往他身上遮盖了些,她有些迷糊地撑起身子,目光投向一声吼将她吼醒的徐艳茹。
只见徐艳茹慌张地拉着姜源直往门外走去,她用着发颤的声线嘱咐道:“看守的人被我迷晕了,你和姜维安赶紧跑,从一旁的树林往下跑,总能跑出去的。”
二人一前一后跨出牢房,柳云清正要回头叫醒于渊,忽地肩上一沉,她定睛,是自己脱下的那件外衣。
他撑着那件衣服,执着的等待她伸出手。
柳云清怔怔地望着前方,她感觉到身后的热气喷洒在后颈,温暖而轻柔的动作缓慢地抚平衣衫,心底好似也被挠的心痒痒。
直到外衫被他捋平,领口被翻正,青丝被轻轻摊在背后。
他才从容道:“我们该去找他们了。”
柳云清再度一个惊醒,暗道美色误人,连番起身,方才才被抚平的外衫再度褶皱起来。
才出牢门一步,迎面撞上徐艳茹三人。
柳云清二话不说跟着三人往牢房外走去,一路而行,徐艳茹将如何沿着小树林回到城内讲得极细,甚至还讲了倘若迷路又该如何去区分平民与山贼。
虽然周身气质有所变化,但柳云清还是一眼认出了这跟在最后低头不语的才是姜维安。
现在的姜维安,看起来胆小沉默,丝毫看不出他最后居然会是一州之长。
三人东窜西窜躲避巡逻时,柳云清就那样明目张胆的一路跟随,她路过了载歌载舞的大堂,透过狭小的缝隙看到了里面的欢颜笑语。
三人小心翼翼搬开满是刺的木桩,往下攀岩时,徐艳茹眼瞧着姜源离她愈来愈远,眼泪再度从眼眶夺目而出,哽咽道。
“姜源,你一定要跑出去啊。”
姜源吃力应声。
徐艳茹心中不安愈盛,她觉得此次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了,她想再听听他的声音,想再看看他粲然一笑。
她探出身子急切请求道:“能祝我生辰快乐吗。”
姜源讶异抬头,看到漫天大雪落下,洒落在眼前少女的青丝上,少女的鼻子被冻得通红,眼睛也不逊色,泪水仍在汩汩向外流露。
他以为少女是担忧他的后路,他嘴角弯起,真诚而轻柔道:“艳茹,生辰快乐。”
“放心,我定会逃出去的,”他吃力地定住自己的身子,故作轻松道:“我还要做州官的呢。”
徐艳茹强行挤出一道笑容来,应道:“嗯,我还等着你做州官呢,你说好要来接我的,别骗我……”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徐艳茹双眸弯起,目光牢牢锁定姜源绽开的笑容,贪婪地试图将这张笑靥永远印刻在脑海之中。
她看着姜源的身躯愈变愈小,慢慢又小心地将木桩挪回原地。
抬眼见大雪纷飞,心中尽是萧凉。
她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呆坐在木凳上,等待降临在她身上的惩罚。
她只是期望,他能逃走。
那样她无论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山寨火光四起,粗犷躁动的声响布满整个寨子。
“快快快,那两个小兔崽子肯定没跑远!”
“娘的,怎么就跑了呢!”
“抓回来看老子不打死他!”
“杀了杀了,老大老早之前就想宰了这两兔崽子。”
徐艳茹听着外面一句更比一句狠的粗话,害怕得攥紧衣裙。
‘嘭——’
房门被一脚踹开,狠狠地裂开一道缝,可怜的来回扇动。
她抬眼,眼中尽是恐惧,颤颤巍巍地开口,“二……二叔……”
来人叉着腰,面目愁容携着怒火,咬牙切齿道:“你糊涂啊!”
大雪漫天飘零,树林遍地白雪,踩过的每寸土地皆留下一道痕迹,紧接着又被覆盖。
“兄长,”姜源将姜维安拉到自己的身边,尽量伏低身子不让那火炬发现自己,见姜维安害怕得发灰了面容,他小声安慰道:“不作声,天黑雪大,他们看不见我们。”
姜维安紧缩着身子点头,捂住嘴巴不敢吭声。
一片火把集聚而过,藏身的树影快速移动,路边野草唰唰作响。
“这边找过了,大黑天的也看不着啊!大黑二黑带出来没有?”
“二当家派人去领了,嗅了气味,马上就来了。”
“大冷天的,跑什么跑,真烦!”
“回去咱喝点小酒再歇息歇息,烦死了又冷又困的。”
粗野的抱怨声连连响起,话中言语不禁让姜源心中打鼓。
待亮光走远了,姜源正起身子抓着姜维安冰冷的双手说道:“兄长,恐怕他们要牵狗来寻我们。”
姜维安抬眼看向那双注视着他但有几分出神沉思的目光,小声问道:“那该怎么办?”
姜源眉头动了动,正色道:“我们分头跑,恐怕还会有一线生机。”
姜维安面色一瞬煞白,瞳孔微颤,姜源捏了捏他的手掌让他聚神,凝视着他,神色无比认真且柔和,安抚道:“莫要害怕,下雪天气味不会太浓郁,我们一脉世世为官,清廉正直,功德圆满,上天定会保佑我们的。”
姜维安凝视那双清澈温和,坚定有力的黑眸,像是有不断的力量在双眸间传递着,单单只是看着这双眼睛,他心中的恐惧便褪去了两分。
他看姜源绽开笑颜,从容道:“等我们回家,再玩回兄长最擅的投壶,下回可不会再那么轻易的输给兄长了。”
良久,姜维安才从喉咙间发出一道声响:“嗯。”
柳云清身后是点点黯淡火光,眼前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姜源,耳力极好的她,远远就听见了犬吠之声。
二人分头落跑,在黑暗的枯树林里奋力奔走。
疾速呼啸的寒风刮过姜源的面庞,刺骨的空气冻得鼻腔毫无知觉,而他仍然贪婪的大口呼吸,感受片刻自由的滋味,朝美好的光景奔去。
猛的。
接连起伏地犬吠愈来愈响,火光照亮一片雪地,姜源紧紧倚靠在可以笼罩他身躯的枯树之后,眼看火光愈发靠近。
他的呼吸被压制的极其轻缓,双眼时刻瞥着地面,手指不禁攥紧。
忽然,火光停滞不动,诧异与担忧遍布他的心头,紧接着听到山贼扯着极粗的嗓音大声喊道:“这雪越来越大,气味都被吹散了,应该就在这一圈,把那两崽子揪出来杀了助助兴!”
紧接着就是一阵阵附和,“好!”
姜源只得紧靠着枯树不敢挪动吱声半分,现下唯一的方法便是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姜源看不见,可他身边的柳云清看得见,那两条黑犬正龇牙咧嘴地一步一步逐渐靠近他所在位置,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雪日里结出一道形。
她心里正为姜源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事情而打着鼓,如若猜的不错,或许姜源的双腿便是在今日失去的。
而姜维安或许逃出生天,因而成为了一方州官。
怯懦的兄长接过了弟弟的志向,变得文雅大方、睿智能干、高风亮节。
这场人祸即将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啊。
正当柳云清陷入沉思时,两头黑犬不约而同昂首在空中嗅了嗅,瞬时转移了方向,朝另一端走去。
诧异一闪而过。
眼尖的柳云清看到了那端枯木后收回身子的动作及还未藏起的锦衣。
“是姜维安。”宋于渊也看见了。
或许雪日行动盲目,他们兄弟二人虽分头逃跑,但不知不觉之间却越靠越近,现在不过六丈距离。
柳云清呢喃道:“我还以为姜维安已经逃掉了,没想到……”
姜维安紧靠着枯木,身上的锦衣已经脏得不像话,他的面色煞白,细密的汗水聚集在他的额头,他呼吸极快,只感觉心脏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他看到了,那两头黑犬正往他这方向走来,如果不逃如果不动如果……
他会死,他肯定会死,他们说要杀了他的,他不能死在这,他不能,绝对不能!
他心中恐惧的嘶吼,因慌张而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瞬时被地面吸引了目光,牢牢锁定在地面,喉结迟疑地上下滚动,邪念油然而生。
他想,他得活着——
‘咚——’
闷重的声响让黑犬停住脚步。
是石子与枯木撞击的声音。
“汪,汪汪,汪汪汪——”
黑犬耳朵竖得极高,在雪地肆意奔跑,山贼众人目光刹时聚集一处。
尖牙刺进血肉,白雪之上绽开梅花,血肉之躯直直倒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雪地被拖拽出一道痕迹。
躺在地上的姜源,面无表情心如死灰,黑眸无神的看着山贼举着火把将自己包裹,恶臭的唾沫粘在他的脸上,他侧目越过腿间缝隙,看到了那人的落荒而逃。
他转眼望天,黑幕之间白雪飘零。
孤寂,寒冷,先前明明从未有这种感觉。
“呵。”他失笑出声。
泪水沿着眼角留下一道痕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投壶高手……”
他自嘲的呢喃,随即发出道道绝望悲戚的笑声。
“这姜狗官的儿子傻了吧?”
“被狗咬都在笑,可不是傻了。”
“这腿都咬得稀烂,大黑多久没吃饭?”
“得了,带回去给大当家处理吧,你们管管大黑。另一部分人留下来继续搜,把另个挖都要挖出来!”
柳云清看着少年流着汩汩赤血,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被山贼无情的一路拖拽,而他死死地盯着姜维安逃走的方向。
她看见了,姜维安投出的石子,也看见了他的逃之夭夭。
石子虽然没有准确砸在姜源躲藏的枯木,可是离得不远,足矣让黑犬转移目标,甚至看见姜源。
她更多的是在回想,那段时日里面,姜源拜托徐艳茹照顾兄长,每天的谈话里少不了兄长,每一分的特殊照顾里躲不开兄长,还有他的千叮咛万嘱咐。
他的德才兼备,他的关怀万民,他的凌云之志。
柳云清看着姜源,血肉模糊一声不吭,一路拖拽也一声不吭。
明明,即便被挑衅,被辱骂,被鞭打,他丝毫不惧,甚有舌战群儒之势,几次三番都让山贼大发雷霆。
可现在的姜源,双目无神,呆呆愣愣地望着天,无谓白雪洒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顾身上被唾满的臭恶,不顾山贼嘲笑辱骂,不顾背后道道血痕。
柳云清的双眸低垂,透着层层悲戚,指甲陷入手心,她的内心被悲鸣与愤怒所交织。
她知道这如玉般的少年。
在这大雪纷飞间,心中固守的玉,碎了。
彻底,被杀死在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