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山贼将姜源拖至徐屠泽面前,此时歌舞升平早已落幕,堂内一片杂乱,满地碎渣。
徐屠泽一脚没入姜源受伤的小腿,挤出一道血沫,他瞪大眼睛气急喊道:“跑?我看你还怎么跑!”
“小兔崽子平时不是挺能讲,你讲啊你!”他转动着肮脏积灰的靴子,见鲜血沿着皮肉摊落满地,笑容满面。
明明面容已然惨白,冷汗浸湿后颈,舌尖被自己咬的漫出血痕,可这样的折磨仍然没有让姜源吐出一道声响。
徐屠泽见姜源如同死人一般,心中气难消,挥了挥手叉腰道:“来人!把这双会跑的腿给我剁了去,给大黑二黑尝尝鲜!”
山贼拽着姜源后颈的衣领正欲往外拽,徐屠泽哼出一道粗气,怒道:“给我用最钝的刀,折磨死他!”
姜源失神无光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像是年久失修的木偶,双眸极慢地转动,吃力地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微张嘴唇失声呢喃:“不要,不要断我双足……”
“他说什么?”徐屠泽眉头皱得紧。
山贼摇摇头,“老大我也没听着。”
徐屠泽来了兴趣,笑容狡诈,“求饶?大点声!”
姜源的目光终于定在徐屠泽身上,好像忽然看清了他是谁一般,别过头闭上了双眸,“……”
“得,拉出去砍腿,”徐屠泽看得清楚,他摆了摆手让山贼拖出去,紧接着拿起一旁的酒壶也跟了出去,边走边道:“妈的,真他娘恶心,还养了个白眼狼。”
姜源被架上刑具,双手被牢牢捆住,正前方坐着把酒言欢的徐屠泽,这样恶趣味的徐屠泽一边吃酒配肉,一边欣赏着他所谓的美景美乐。
漫天飞雪,两把刀高高扬起,火光的照映也不能让那发灰的刀身锃亮几分,气若游丝的呢喃被粗犷的一声令下遮掩。
“啊!”
闷钝的声响伴着痛苦的吼叫震斜了大雪,从天而落,赤红雪花。
一刀,未见白骨,赤血四溅。
两刀,白骨未损,鲜血汩汩。
三刀,白骨微划,血肉模糊。
……
姜源痛苦的嘶吼之下还有徐屠泽肆意的笑声,柳云清眼睁睁看着一刀一刀在眼前挥下,她的眼眶盛满泪水。
姜源,是个铁骨铮铮的文人,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
他怎么能受的了,他怎么能受此重刑……
沾满血肉的钝刀再次扬起。
“不要,不要……”
柳云清冲上前紧紧抓住施刑者的双手,她多想救救这个少年,这个侃侃而谈凌云志的少年,满脑治州安邦敬天爱民的州官。
可下一刻,那钝刀还是牢牢斩在姜源的腿上。
夺刀,推倒,松绑,一切都无用,那钝得可怖的刀依旧会斩在断了半截的白骨之上。
那闷响,那血腥味,充斥着她的耳畔鼻腔。
她发软的身子被宋于渊一把接住。
她的内心被无力感占满,“于渊,这可怎么办啊……”
宋于渊无声凝噎,他同样感到痛惜,就在他的眼前,鸿鹄的翅膀就这样生生被斩断。
姜源的双腿被钝刀足足砍了一炷香时间。
这一炷香,像是两个时辰,于他们于姜源而言,都是如此。
那痛苦的喊叫声持续了一盏茶时间,随后即便听到一声声剁响,姜源也感觉不到疼痛。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啊,想死。
就这样死去吧。
他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在这刑罚之上,如此就再也不用痛苦下去了。
不用羞耻于站不起来,不用痛苦于梦想的破灭。
可山贼却用特殊的法子将他的命保住,即便是最为潦草的包扎,他还是存活在世间奄奄一息。
他没了双腿,山贼不再严加看管于他,将他锁在柴房里头,一日三餐给个馒头敷衍了事。
姜源自从醒来之后,便一言不发,面无神色,他最多的时间不过是透过小窗口看着一飞而过的大雁。
柴门的门被一把推开,推翻了门口堆积的馒头,来人未防备的向后撤了一脚,见此眉头蹙起。
他调侃道:“听说姜家小少爷德才兼备,颇有文人风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姜源好似没听到般一动未动,仍然淡淡的盯着外面。
“难怪艳茹先前在我这学些诗词,少爷年纪不小,倒是迂腐得紧,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愣是一点不听。”
姜源听到徐艳茹的名字神色变了变,他艰难的侧目,张着苍白开裂的嘴唇虚弱的问道:“艳茹,怎么样……”
男人耸了耸肩膀,恬然道:“下不来床。”
姜源心头像是被钉了木桩似的疼痛,他半响才挤出:“是我害了她。”
男人不可置否的点点头,倘然道:“所以今后对她好点。”
姜源不明所以的微眯双眸。
男人蹲在他的身侧,笑嘻嘻地:“姜大人不日就会打上山,小少爷离回家不远了,养好身子吧。”
姜源满目的疑惑。
男人笑容不达眼底,他的黑眸藏着道不明的情绪,他缓缓而悠然的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山寨已经走入末路,我总不能让弟兄们随着大哥去死吧。”
他挑眉调侃道:“小少爷,我的脑子可不似你般迂腐。”
说完,他将怀中的鸡腿轻轻放在姜源的胸口,眉开眼笑轩然道:“以后,艳茹就拜托你了。”
姜源眉头一动,可当他低下双眸,看见缠血的布裹着残肢,无论他怎么尝试转动,空落落的下肢再也无法回应他。
悲恸之意漫上心头,他索性闭上双眸别过脸去,抿住双唇一言不发。
日月流转。
柳云清再见姜源时,他坐在精致豪华的轿子上,撩开的轿帘露出他空洞无神的神色,他的手呆板的轻拍,安抚倒在被毛毯覆盖的他仅剩残肢上悲痛欲绝的妇人。
山贼被铁链牢牢连成一行,沉重的声音让姜源的双眸微睁,他的如同死灰般的面色刹那多了丝色彩,他的目光缓慢掠过每张面孔,最终定在面容苍白步履艰难的少女身上。
自那日枯树林后,这是姜源的神色首次变得如此生动。
安心、如释重负还有……
思念。
他抬起手臂直直指着人群之间的徐艳茹坚定道:“娘,我想让她过来,同我说说话。”
妇人抬起脸,无措地擦了擦,她四下张望,嘴里不停答应着:“好好好,带过来带过来……”
徐艳茹起初还有些担忧,独自一人被单拽了出来,可远远看见姜源,她就绽开了笑颜,不顾身上的痛楚,小跑两步试图奔向他,却被一旁的兵卒狠狠地拽了回去,被怒瞪了一眼,她就不敢再放肆了,只得高高地昂首,五官飞龙舞凤地朝姜源打着招呼。
等被拉到离姜源一丈远时,兵卒就不让她多往前一步了,她只好隔着兵卒同轿子里的姜源娇嗔着。
“姜源我和你讲啊,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被打了足足六十六鞭,还说要讨个吉利,那六鞭也不是吉利吗!”
“还好我二叔后面接下了鞭子,不然我现在肯定已经在奈何桥边等个七八十年才能看到你了。”
“而且啊,他们还不给我疗伤,全靠我自己的毅力熬过去。”
“不过现在看到你,我就不痛了。”
“嘿嘿,真好,还能看到你。”
在徐艳茹滔滔不绝之时,姜源示意兵卒将铁链交予自己,在兵卒犹豫不决得到妇人的颔首之后才敢将铁链交予姜源,他听着少女嗔怪的语气,含笑着为她缓缓解开铁链的束缚,时不时点头回应她。
而后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让少女坐下说,少女当然毫不客气,眉头挑的极高,一屁股坐在姜源的身旁,狭小的轿子让她紧贴姜源坐着,虽然屁股上的伤口让她吃痛的闷哼了一声,但这幸福的笑意还是从眼角漫了出来。
轿帘被妇人慢慢放下,狭小的空间只留有姜源及满眼都是姜源的徐艳茹。
姜源从一旁拿出金创药,撩开少女满是灰尘的袖子,在少女尚未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洒落。
他认真而轻柔,目光徐徐扫过满是鞭痕的手臂,看着皮开肉绽却一脸轻松的少女,他握着徐艳茹的手微颤。
滚烫的泪珠猛地落在少女结茧的手掌中,一滴又一滴,宛如珍珠般坠落。
徐艳茹看见姜源苍白的面容上那副双眸微红,眼泪汩汩往外坠落,他却丝毫不在意,仍由泪水肆意,固执的为她洒上金疮药。
良久,姜源垂首,紧贴她的掌根。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感受到湿热的泪水沾满她的手心,从指缝间溢了出去,润湿了衣裙。
姜源瘦弱的脊背微微颤抖起来,喉咙发出压抑的哀声,低沉而嘶哑。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如今想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抵不住悲伤的大肆流露,呜咽声流淌。
“艳茹,我做不成州官了。”
“我怎么就做不成州官了呢。”
“明明自有记忆起,我便一直一直想着。”
“可我做不成了。”
“这副残躯,坐不能触地,站不能立。”
“又如何为民造福……”
“艳茹,我做不成州官了。”
“做不成了……”
呢喃着,呢喃着,少年终究绷不住,抵着少女的掌根痛哭流涕,将这些时日的苦楚一并倾倒。
少年多日来的痛苦终于有所发泄,轿外妇人掩口崩溃大哭,她不断捶击着自己的胸口,那颗心如同被千万虫蚁啃噬一般,难受至极。
抽泣声被轿外熙熙攘攘地说教声踏步声掩盖,外面的人有意识的吵一些,再吵一些。
似乎只有这样,里面的小少爷就能再此之后不再沉默寡言,可以变回曾经的意气风发。
姜源压抑的哭声在仍耳边回荡,柳云清的胸腔像是有道气不上不下,生生堵在一起。
她用力喘了两口气,明明感觉不到凡间四季,此时却颤栗着身子,异常寒冷。
轿内的抽泣,轻轻的慰抚。
轿外的哭泣,嘈杂的声响。
愈来愈浅,愈来愈小,在柳云清郁结之时,轿子凭空消失,哭声倏忽停滞。
斗转星移。
刹那间,寂静无声。
独留柳云清久久愣在原地。
许久,许久,无法缓解。
指尖渡过来的温暖,将全身的寒颤一驱而散。
柳云清转头看向宋于渊时眼底的低落尚未消散,无声的长长叹息后,对宋于渊故作轻松道:“走吧,该回城了。”
几步无言,气氛低落到极点。
柳云清意识到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宋于渊。
她想了想,转头举止夸张道:“你不舒服要说,此境在汲取我们灵力,切不可还未出去就栽在这了。”
“还好有我,”她从乾坤袋里掏出几粒丹药放在宋于渊的手心上,“丹药伴身,以备不时之需。”
“嗯,还好有你。”
宋于渊毫不犹豫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让柳云清反而有些不大舒适起来,她扭捏了几下,拉着宋于渊往山下走。
宋于渊看着丹药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来地觉得这丹药难吃。他捻着丹药仔细探究起来,迟疑道:“这……”
“我好像梦见过。”
此言一出,柳云清脚步微顿,想起那缠绵的吻来,她清咳几声,原想避开这话题,可转眼一想,于渊占了她便宜,她可不得换种方式胜他一筹?
于是起了坏心思的柳云清一脸八卦模样,“是做了什么美梦?难道说师弟你,对谁想入非非?”
结果宋于渊没如柳云清所想,满脸羞臊,支支吾吾。
他从容不迫,温柔而深情地看向柳云清。
“嗯,对梦中人。”
柳云清一怔,倒吸一口气,耳畔染上绯红,双颊猛然发烫。
她连忙转身避开他的视线,感觉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实在明显,暗自责备自己的没出息。
宋于渊挂着笑容,目光从那微红的耳畔,渐渐转移到身后破旧的山寨。
那个说自己不像姜源般迂腐的男人最终选择了自戕,向不愿被捕宁愿战死的徐屠泽谢罪。
这,不算是迂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