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灵雨的反应和明朗预期的几乎没什么差别，这让明朗心头生出一种微妙的骄傲来：一直都是被人安排，这次他总算是事先就猜到了别人的想法。
有了预期，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他就能掌握一定的主动权了。
“这的确有点不合规矩。”面对秦灵雨的提问和质疑，明朗说出了自己预备已久的答案：“但是，我还是想要听听你给我的意见。”
“九娘不会喜欢我插手这件事的。”秦灵雨略有些迟疑，“另外，我觉得……”
“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明朗目光灼灼，不等她说完就插了一句。
“理由？”秦灵雨有些疑虑，似乎是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隔着手机，明朗都能想象出她挑眉毛的样子。
“我其实怕得要死。”明朗说着，他的牙齿都有些发颤，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但是这件事吧，总得是需要我去做的。”
“懂了。”秦灵雨一点就通，她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准备为自己的长篇大论做事先准备。可是明朗那些电话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她接下来的发言。
“你在……听么？”明朗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走神了。
“我当然在听啊！”秦灵雨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我应该如何措辞。”
明朗不说话了，给她足够的时间。过了好久，秦灵雨才闷闷地嘀咕出了这么一句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比较好。如果真的和九娘所说的那般，我觉得你付出那种代价很不合理。”
明朗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无语。
“但是有个问题不知道你想过没有。”秦灵雨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什么问题？”明朗不解道。
“花影，也就是那个姑娘。”秦灵雨说道，“她当初为了靳彻，义不容辞地选择牺牲了自己，换取靳彻轮回转世。”
明朗有些不自然，他没有吭声。关于这个问题，他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他只能说他佩服“姐姐”当初的选择，但是也只能是仅限于“佩服”的程度。
老实说，他其实并不是当事人。所以，如果就这个问题让明朗去做到感同身受，这并不公平。
“别误会。”秦灵雨似乎是察觉到了明朗的情绪变动，她补充解释道：“我只是想说，她当初只是一个女孩子，为了自己想要救赎的人而付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东西。”
“你这又想说什么呢？”明朗嘟囔了一句。这话从秦灵雨的口中换一种方式说出口，明朗怎么觉得有种换汤不换药的味道呢？最后不还是想要尝试从“大义”这个角度切入，然后让明朗舍身成仁么？
他并不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是想要找到一个让他这么做，并且还能让自己从内心去接受这个结局的理由。
“明摆着的呀。”秦灵雨不自觉的放大了声音，她接着说道：“从你能愿意听我的意见，第二次选择去找九娘，这就能看得出来你对她的感情基础的确是有的，而且还很扎实。”
明朗撇撇嘴，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姐姐”是他仅存的亲人了，是陪着他从小长到大的。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秦灵雨又问了一个很奇怪，同时也很尴尬的问题：“你对她，或者是她对你……呃……你觉得应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就……就亲人啊！”明朗回答道，但是话一出口，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
“父母、兄弟这些都是家人。”秦灵雨的话里有一种循循善诱，想要把猎物引入陷阱牢笼的既视感。她继续说道：“你觉得她是你的什么人？”
“兄……”不等明朗说出“兄弟姐妹”这个词，秦灵雨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发言：“你要是敢说兄弟姐妹，我就给你一耳光！”
“打我？”明朗又惊又气。
“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是把她当成兄弟姐妹的么？”秦灵雨的声音有些发冷，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她言语间悄然释放的威压：“好好问问你自己的内心！”
明朗不自觉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曾经是“姐姐”寄居的所在。那团缠绕在自己心间的青丝曾经为他给予最大限度的保护，同时也隔绝了任何异性接触他的可能性。
是啊，他真的觉得“姐姐”是自己的亲人，然后把这个特殊的亲人只是当成自己的“姐姐”么？
他曾经一度觉得“姐姐”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是一个古怪的、悲哀的诅咒。可是之前呢？在九娘将它剥离出来的时候，它并没有觉得如释重负不是么？在古米镇遇险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姐姐”不是么？
“你是喜欢她的吧？”秦灵雨说出了这个又像是问句，又像是症结的话语。
明朗的心一瞬间跳的飞快。
“其实说实话。”秦灵雨又说道：“我觉得，真正那种纯粹的爱，是跨越一切世俗力量的阻隔的。种族、年龄、身份地位的差异……这些东西于爱而言本来就不应该是主要考虑的因素。”
明朗对此不置可否，这种一听就很假大空的话语，他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应答。
“接下来就很容易理解了吧？”秦灵雨说道，“为了救一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而不得不付出自己的生命。这在有的时候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关于这一点，其实并不需要我来旁征博引，现实中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这段话让明朗心里某一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内心深处的这个地方像是草木嗅到了春天的气息而复苏了过来一样。
“能说的再具体一点么？”明朗问道。
“这种事情如果还需要我来说得具体一点才能让你清楚的话，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吧？”秦灵雨在电话那头吸了吸鼻子，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了。她停顿了片刻，随即没好气地抛出一个问题：“我就问你，她是不是帮了你很多次？”
“是。”明朗如实回答，随即又准备补充：“可是……”
秦灵雨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森冷：“你是想说，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遇到那些事，对么？”
明朗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如果要把账算清楚，那还是一笔一笔算清楚比较好。
“那你想过没有？”秦灵雨没有控制自己的愤怒，喝问道：“如果没有她，你早就被摒弃在轮回之外了，这笔账你又打算怎么算？”
明朗不吭声了：这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算。
“你得明白一件事：你是因为她的牺牲才能重新做人的。”秦灵雨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人不能吃了饭就去把锅给砸了。买东西也得花钱吧？你得了好处却又吝啬牺牲……”
明朗打断了她，忍不住吼了起来：“可这就不是简单的交易好吧？我得搭上今生来世！”
“只是想想你就觉得受不了了，是么？”秦灵雨冷哼一声，啐道：“男人！”
明朗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反问道：“你不是人么？你不会贪生怕死？这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来审视我！”
秦灵雨这次没有发火，而是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然后才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我能和九娘搭上关系。你觉得我是什么？”
明朗心头一紧：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留意过。
“你迟钝也是真的迟钝。”秦灵雨笑了，随即打算把话题引回正题：“我是不是人类，这一点于你和你的事情毫无关系。你如果还想听我说话，那我就说下去。”
明朗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
“你说搭上今生来世，觉得很可怕，对么？”秦灵雨又问道。
“是。”明朗回答，脸一下子就红了。
“那你想过么？”秦灵雨语气凝重：“她当年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付出的又岂止是一个今生来世的代价？”
明朗的脸更红了。
“具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秦灵雨接着说道，声音有些唏嘘：“九娘只跟我说，靳彻在轮回中生生死死，一世又一世。花影每一次都陪伴在他的身侧，但是却始终没能得到靳彻转世对她的回应。”
明朗握紧了拳头，这个细节他并不知道。但是知道了这些却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不清楚秦灵雨所说的“回应”到底指的是什么，可他对“姐姐”还是有回应的吧？他能和“姐姐”在意识层面进行沟通。
“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九娘身边么？”秦灵雨又问道。
“不是为了救‘姐姐’么？”明朗有些迟疑，但是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那只是一方面。”秦灵雨说道，“还有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是靳彻这所有转世中唯一回应花影的。”
明朗心头一跳，恍然间他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丝得意的情绪，就好像小时候考试考了一个低分，但是老师却鼓励他说有一道题全班同学都答错，唯独他答对了。
结束了和秦灵雨的通话，明朗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但是又什么都没有想明白。
他在心里默念着刚刚秦灵雨说的那句话：为了救一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而不得不付出自己的生命，这么做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
“姐姐”当年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就选择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么？为的还是一个日后对她全无记忆，甚至不愿意对她做出回应的男人！
如果易地而处，他为“姐姐”牺牲，被九娘制成青丝咒，最后却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轮回中投入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抱……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他付出了那么多，连人都做不成了啊！
秦灵雨强调“姐姐”为他做出了怎么样的牺牲，关于这一点，明朗无法辩驳：抛开靳彻这个自己的所谓“前世”不谈，从小到大，明朗是受到了“姐姐”的多方照拂的。
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后来再看，那每一次遭遇那些怪力乱神的脏东西，“姐姐”都会受伤。所以这种照拂，并不是“姐姐”的能力范围之内，有很多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鬼怪，“姐姐”也一并代替明朗承受了下来。
秦灵雨强调的“牺牲”并不能让明朗心服口服：因为说实在的，那其实是“姐姐”和靳彻之间的事情，他明朗只是一个轮回转世的，把靳彻欠下的情债牵扯到他的头上，这多多少少有些强买强卖地感觉在里面。
但是又如同秦灵雨所说，他之所以能活在当下，也是因为千百年前“姐姐”所做出的牺牲。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姐姐”之间的债是永远也理不清了，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互为起点又互为终点。
要想把这一团乱麻的情债孽缘给做一个了断，那就得他和“姐姐”之间有一个做出牺牲。
想想“姐姐”也是命苦，千百年的时间，生生世世的轮回，她只能待在角落里，没有身体，只能以青丝为凭。最可悲的是，她无法得到爱人轮回之后的回应。
这个傻姑娘！明朗想到这里就忍不住一阵苦笑。如果换做是他，分分钟绞死那个染指自己爱人的陌生人！她有那个能力，不是么？
所以呢？那还得是他来做这个被牺牲的角色。秦灵雨有一句话是让他信服的：人不能干那种吃饭砸锅的缺德事！这世上买东西还得花钱呢！
既然自己之前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那何必事到临头去找秦灵雨求取一个能让自己甘心付出代价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