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文感觉自己的身材很轻很轻,轻得像一丝鸿毛,手刚一动,他的身体就在空中飘了起来,像什么呢?他想了想,像随风飘荡的那片破塑料袋。
风从耳边掠过,他又看到了两只喜鹊,它们停在医院门外的那棵法国梧桐树上,树叶像一张张绿色的手掌。
那只黑喜鹊飞到跟他的肩膀平齐,那只灰喜鹊,赶紧飞过他身体另一侧,它俩一左一右,在空中慢慢飞。
李宇文很纳闷:为什么自己能飞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两只喜鹊,就是飞进医院窗口的那两只。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着那两只喜鹊飞。”
他想朝天上看看,到底是谁在跟他说话,这个声音不熟悉,但这双眼睛,却那么熟悉,他想起来了——
那天,自己被那棵老海棠树砸倒在树坑里,他口里喷射出鲜血时,他曾看到过这又眼睛,一样的深邃,一样的高远,他确定,这确实就是那双眼睛,只是,这人,是谁呢?
可是,他刚想仰脸向天下看,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下坠,他赶紧凝了神,随着两只喜鹊继续飞。
飞得很慢,似乎,他们正跟路上的一辆车子同步,李宇文定睛看了看,那辆车子,是妻子董梅英的外甥吕大用的,上面坐着老三李宇忠、李四李宇良,还有自己的儿子李厚德,这辆车后面,是一辆灵车。
他看到了灵车上的棺材,更让他惊讶的是,虽然棺材是盖上的,可他,分明看见自己躺在里面,穿着崭新的寿衣。
李宇文喉头发紧,他知道,自己这是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有那么多的舍不得,母亲还没上十年坟,他每年还要跟弟弟们聚几次,还要跟宇秋每个周视频一次。
对了,宇秋呢?梅英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两只喜鹊引着他飞到另一条路上,他看到了妹夫武清江开着车,梅英和宇秋就坐在这辆车上,他们,是朝老家方向去的。
李宇文的心生疼,看着宇秋哭肿了眼睛,看着梅英悲伤的表情,他难过得也要哭出来,可是奇怪的是,他根本没有眼睛,根本没法发出声音。
此时的李宇文,六神无主,自己死了?可是,自己为什么还飞在空中?那棺材里分明躺着的是自己呀。
难道,自己能看到自己死?
他不得而知,两只喜鹊又变换了方向,飞了一会儿,落在了一棵白杨树上。
李宇文认识这个地方,这是他们市里的火化场 ,这里,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自己的父母、小侄子和女儿离开的时候,他都来过。
他陪着他们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站,看着他们被装在一个大铁盒子里,尔后,他们化成另一种形式出来,化成了一捧灰,装在骨灰盒里,与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交接。
无法发声,无法落地,无法逃离,他,只能在两只喜鹊的协助下,这样飞飞停停。
不是,不是协助,倒像是挟持。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挟持自己呢?
他不知别人死后是什么样子,可他宁愿跟自己的父母一样,入土为安,在老家村前的果园里,找一处地方,安眠。
吕大用的车子启动了,李厚德抱着一个骨灰盒,满脸悲伤地从火化场里出来,老三和老四低着头,陪在厚德身边。
哦,这是,我已经被火化了?可是,自己并没感受到烈火的炙烤呀?
吕大用发动了车子,朝着自己老家方向驶去。两只喜鹊,此时又展开翅膀,“挟持”着他飞起来。
到家了。
老家门口,响了几阵哀乐,陆续来了一些他熟悉的人,亲戚,朋友,邻居……
李宇文难过得看着他们,生前,他跟这些人关系多么好呀,难得他们还记着这份感情,他看到,朋友们在他的遗像前鞠躬,看到他们在院子里哭泣,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说:“怎么会这样呀,这么好的一个人,接受不了,真接受不了。”
说一阵,哭一阵。
李宇文还看到,院子里摆着福囤,摆着纸马…… 这些东西,自己的父母离世时,都是他去置办的,现在,轮到别人给自己置办了。
只是,他不知道,亲人们给他准备的这些东西,到了那边,能不能真正有用处。
宇秋和厚德,一直在堂屋的灵前烧纸,因为有人跟宇秋说,这些纸灰,送他上路后,到那边可以当钱花的,所以,宇秋把烧完的纸灰,包了一包又一包。
起灵了!上路了!
弟弟妹妹和儿子厚德,身着缟素,先后上了车,一辆又一辆车,从胡同里驶出来,朝村南果园的坟地那边去了。
李宇文又在两只喜鹊的“挟持”下,跟着朝那里飞过去。
坟地里,二弟李宇武和七八个乡亲已挖好了墓穴,棺材已摆放在里面。
李厚德扑通一声跪下,发出一声长嚎:“爸爸——”
李宇文在儿子这声长嚎中不觉战栗了一下。
“爸爸——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随即,哭声震天。宇秋、梅英、侄子李厚明、侄媳刘芳芳,一齐哭起来。
骨灰盒下到了棺材里,棺材被钉上了,土把棺材掩埋起来,坟丘堆起来了。
家人们又是一阵痛哭。
堆成小山一样的烧纸燃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老四脸上流下来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一直在用木杆子拨拉着烧着的纸,生怕有燃不透的。
有人说,要是烧纸烧不透,这钱,就不管用了。
老三朝一旁干呕着,他似乎一直没流眼泪,可是,李宇文明明看着他是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
“跪拜!磕头”理丧爷大声说着。
崭新的坟头前,亲人们跪下磕头。
站起来的时候,老二李宇武把事先拿出来的烧纸,拿到父母跟前烧上,宇秋又是悲从中来,哑着嗓子说:“爹,娘,大哥今天来陪你们了——”
董梅英说:“爹,娘,你们一定好好照顾一下他呀。呜呜……”
在坟地东边的路上,烧纸马,宇秋随着理丧爷的指引,说着:“大哥大哥上西南,多多的金子多多的钱……”
李宇文在宇秋哽咽的送别声里,又想流泪,可他还是流不出来。
他知道,已经没有了眼泪,他,已经不是自己了。
他,这是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