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文太困了,可是他却睡不着,身上疼痛是一方面原因。
另一个原因,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住不了几分钟,他马上就会惊醒。
每次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惊悚地看看四周,在确认是自己家人陪在身边时,他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伸手去抹额头的细汗。
可是,时令还没到清明,病房里的气温并不高。
董梅英总是心疼地伸过手去,先用纸巾给李宇文擦掉汗水,接着用手背试试额头的温度。
整个晚上,董梅英和李宇良一点儿也没睡。因为李宇文身上太疼,可他又不能翻身,他俩就要一起给李宇文翻身。
饭,依旧不能吃,水,依旧不能喝。李宇文的嘴唇眼见着起了皮。董梅英只好一次又一次给他手湿棉球润湿。
李宇良向学校请了假,一直陪在医院里。此时,他刚从外面买饭回来。
李宇文又从几分钟的小觉中惊悚地睁开眼睛,问李宇良:“老四,你看,天花板上,有两个人在下棋,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你看到了没有?”
老四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他只看到,阳光一明一暗地洒在上面。
他说:“哪里有?那不是阳光的暗影吗?别瞎寻思了,没事就睡一会儿,睡不着也闭目养神。”
李宇文不再吱声,可是,他却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看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等再睁开眼,他还是盯着看。
李宇文的儿子李厚德,是在李宇文住院的第二天傍晚回来的。他远在福州,刚刚从部队转业,等候分配工作。
他给董梅英打电话时,董梅英才告诉他李宇文住院的消息,让他直接打车来医院。
李厚德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受伤这么严重,当他看着爸爸身上插着管子,髋骨上打着支架,整个人精神涣散的时候,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兵17年,刚一转业,想在父母面前好好尽尽孝,可是,却是这样一番情景。
在安顿好爸爸的情绪后,他来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一阵子。
周五晚上,李宇秋来了。她要留在这里陪几天床。
这一晚上,两人一班,每一小时轮换一次。厚德跟董梅英,李宇秋和李宇良。
不光李宇文睡不着,其他人也都睡不着,只能轮换着到空病房里去直直腰罢了。
第三天早上,当李宇秋和李宇良从另一个病房过来换班时,李宇文看上去又是心惊肉跳的样子,他扯过李宇秋的手,说:“宇秋,你看,那一老一少是谁?”
宇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哪有什么?
但她相信,大哥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她顺着李宇文的思路问:“我看不出来,你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李宇文说:“我看他们在下棋。”
“那你看到那个孩子,大概有多少岁?”
“看不太清楚,约摸有8岁左右的样子。”
李宇秋心里一惊,那一老一少,难道是自己的父亲李同民和小侄子李筝筝?
李宇秋认为,大哥受伤这么重,情形是不容乐观的,往不好处想,大哥现在已经是魂飞魄散了。活着的,只是他的肉体和躯壳。
所以,现在李宇文能够看到的一切,她都理解。或者说,也只有李宇文,能够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一切。比如,下棋的那一老一少。
只是,父亲去世已有16年,而小侄子筝筝,当年溺水而亡时,可不就是8岁的年纪?因为过了暑假,他就要上二年级了。他那时是7岁入学的。
可是,他却在那年的暑假里,跟小朋友一起去村外的玉米地里的水塘玩,滑下了水,没能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李宇文精神状态好一些,他就会问:“你们看出来没有?那一老一少是谁?”
老三李宇忠来送饭时,李宇文又问这个问题。
李宇忠因为腰不太好,所以不能参与陪床,他只能从家里做了可口的饭菜,方便的时候送过来。
李宇忠安慰大哥:“哪有人下棋,那不是天花板上脏了?正好像块版图,天花板上哪会有人呢?”
李宇文不相信老三的话,他总是在闭上眼睛前瞥上一眼,惊悚地睁开眼时,接着又看向天花板。
只是,他不像刚开始那样盯着不放,而是看一眼后,马上把眼睛挪开,就像他说的那一老一少很让他害怕的样子。
轮到李宇秋和李宇良陪床时,李宇秋问他:“大哥,你现在躺着没事,有没有特别想的人?”
李宇文想了想,叹了口气:“唉,想管什么用?不过这几天老是想到咱爹,他正是我现在这个年纪离开的,67岁,太年轻了。”
李宇秋听到他跟自己父亲的年龄比,心里沉重起来,安慰道:“咱爹那是有病,你是受了伤,不一样了,你伤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李宇文再次叹口气,说:“不乐观。过年的时候,我就觉着,今年我会特别不好,可没想到,吃了这么个大亏。”
“以前我找人算过卦,人家说咱家我们弟兄四个,有一个要随咱爹的。你看,我就随他了,破鼻子,一破就止不住。看来,67岁,也是我的一个槛了。”
李宇秋替大哥盖了盖被子,说:“别多想了,咱好好配合医生,好好养伤。”
李宇文却让她把被子拿走,说:“别盖了,太热了,一盖上就热得受不了。”
可是,李宇文这还穿着毛衣呢,哪有这么热?
看来,李宇文的感觉和知觉,都有问题了。
当董梅英和李厚德来换班时,李宇文还是问那个问题。董梅英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不是想咱爹和小筝筝了?我刚才在那个屋里也想到他们俩了,这一老一小的,这是在保佑着你呀。”
很明显的,李宇文嘴角上有了笑意,他问:“真的,他们会保佑我?”
还没离开病房的李宇秋接过来说:“肯定会保佑你的,你放心养伤吧。”
李宇文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对董梅英说:“我睡一会儿,要是我睡得时间长了,你就快叫我啊。”
当李宇秋和老四走出病房时,老四说:“姐,你说,咱大哥为什么不敢睡,他是不是怕睡时间长了,他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所以,才让我们看着让他少睡一会儿?”
李宇秋难过地点了点头,说:“我也觉得是这样。你看,他这两天一直在害怕那一老一少,当大嫂说那一老一少是保佑他时,他才放下心来。他是多么留恋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