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扶风剑。
他六岁第一次握着师父削的短小木剑,恭敬地站在悬崖之畔,伴着耳畔声声雷动的瀑布声听师父教诲时,小师妹还因为年幼只能在地上摔泥巴玩。
师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对他们亦是从无约束,随意自在,几年后,当小师妹六岁,第一次握着他曾经握过的小木剑时,他已经能板着脸学着师父的样子出声为她讲剑,“扶风剑,要诀有三,一为迅,二为轻,三为掩,迅之惘也,其意在濯……”
自己正摇头晃脑背的认真,那个不安分的小姑娘便已经失了耐心,身体仍是站的笔直,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盯着头顶那一串杏花上两只翩飞的蝴蝶,眼珠子乱窜,手里的木剑毫不客气的敲在了她的头上,她才勉勉强强的收回视线,看了自己一眼,嬉笑的眉眼仍清晰在目。
说起来,她的第一招扶风剑还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时的他,对这个调皮的小师妹,又是无奈又是气恼又是疼爱,半分情谊不曾作假。谁会想到,后来的后来,他们会走到这样极端的两面。
扶风剑的剑芒和煦如风,不见丝毫凛冽和杀气,反而带着柔柔的暖意,像是朝他奔来的仍是那个明媚如灿阳,喜欢含笑叫他师兄的明朗女子。他睁开眼,眼中已经再无情愫,既已决定舍弃的,就不必再去想念。
星河剑蓄满力道,发出毁天灭地,无人可敌的一击。
“呛!”两柄长剑相交发出长久的,撕裂耳膜般的玄音。
可对面传来的感觉有些奇怪,剑气八十里被星河剑一击撞飞,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打着旋,在半空里画上一道长长的痕迹,坠落了下去,悄无声息插到了地上。
对面空无一人,那道身影早趁着丢剑而来的瞬间,反向溜走了。
她竟舍了剑,就这样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次逃走了。
沈流风闭目良久,恨刚才自己一时竟思绪浮动给了她可趁之机,可她已经溜走,即使追上又要缠斗良久。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被她胡乱丢散的秘籍。
愤恨地一咬牙,收了剑,提脚奔去。
因为秘籍凌乱四散,追着秘密的人四下奔走,秘籍更是几次易主,早杀的江宁又一次血流成河。沈流风不管眼前那些人如何厮杀,眼睛睁的微红,只如一道旋风从厮打的双方人群中穿过,眼看着一道道鲜血喷溅而出,待他穿人而过时,地上只留下了一地的尸体,没有活气。
他冷着脸,踩着满地的尸骸和血水,走到那个手里捏着秘籍的尸体前,抢过最后一片秘籍,攥着从各处抢来的秘籍碎片,耐着性子将其拼凑起来。他曾经研读过真正的《玄天内功心法》,知道瑞王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那就是这秘籍似真似幻,看之即忘,根本无法和记忆。即使当下记住了,一转眼,仍会忘的干干净净。
他迫不及待的展开来看,只看了数眼,就脸色大变。
这是什么鬼东西,完全驴唇不对马嘴,满篇胡言。
他被耍了,秘籍是假的。
他握着秘籍的手几乎忍受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秘籍是假的,他来江宁的这一趟也就没有了意义。之前费尽周折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费,他竟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的团团转。
手中的秘籍被捏的骤然成粉,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看到一旁的剑气八十里,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顶,拔剑入手,一声怒吼,剑气八十里飞天而起,直插九霄,星河剑当中斩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柄由世间最坚硬的龙纹玄铁所铸的宝剑登时断做两半。
像一块废铁一样自半空中毫无美感的落在地上。
可是他仍然余怒未消,只烧的整个人如一尊发狂的杀神,星河剑紧紧地握在手上,提着剑,就那么冷着面大步而去。
“箫褚白!”
你给我等着!
***
颜凉佯装进攻朝沈流风劈出一剑后,人仗着剑芒刺目,一个闪身便逃了出去,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她不放心重伤垂死的霍香衣,便先往城门方向奔去。果见城门附近的角落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她时间紧急,来不及细细诉说,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就看到霍香衣仰卧在马车上,身上伤口已经经过了简单处理,但时间仓促,尚来不及换衣,一身白衣血污淋漓,看着实在是有些触目惊心。脸上亦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雪,透着几分脆弱和易碎的美感,闭着眼睛,显然已经晕睡过去。
负责驾马的长门弟子低声道,“霍少侠说要等颜姑娘来了才走。”
颜凉将提前放在马车里的云之涯取出,放在他的身侧,然后放下帘子,低声对马车之人道了声谢,又道了声保重,看着他轻驾马车,一路快行而去。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救走了霍香衣。其实说是自己救的也有点不准确,毕竟一切事情都是箫褚白背后支持的,她只是出了个面当了回好人而已。
正想着,忽然身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回音缭绕不绝,一阵耀眼灼目的白光乍然亮起又很快寂灭,然后再无声息,颜凉认得那道光芒,心里骇然而惊,那是剑气八十里发出的光,只是那道光芒炽烈又绝望,犹如一只死前发出毕生怒吼的困兽,那一声长啸之后,就彻底的断了生机。
颜凉似乎有所感应,知道她的剑毁了,是沈流风毁掉了她的剑。
默默然静默了片刻,立即发足以最快的速度奔回瑞王府,沈流风发此大怒,定是发现了秘籍为假,满身怒火无处宣泄。
大半天已过,也不知王师叔这时候回来了没?要是没回来,箫褚白可就危险了。
心里因为剑气八十里毁掉而升起的哀伤瞬间散的干干净净,剑已经毁了,已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但人绝不可以!
只一瞬间,仿佛原地消失,颜凉便失去了踪影。
瑞王府浸淫江湖多年,早些年更是敞开大门广罗江湖豪客,暗暗养在府中的高手不计其数,平日里王爷对这些人的约束不高,又十分优待,因此不少人只从瑞王府拿了不少好处,实际上压根没贡献过什么有用的价值,时间久了,自己心里也难免有些羞然,可江宁一向太平,瑞王又极其低调,从不主动惹事,他们能展露忠心和武艺的机会不多。
所以当瑞王提前散尽府内人员时,仍有不少忠心之人选择了留下来,与瑞王一道共同御敌。当沈流风提着剑,怒气冲冲的硬闯进来时,王府内潜藏的各大高手只觉得蠢蠢欲动,暗暗惊喜,王爷白白养了他们这么些年,今天总算有机会露点水平出来了。
敌人段位越高,不就越能彰显自己的能力?
沈流风刚一落进院子,便察觉到了几道不善的目光,他恍若未觉,仍旧提着剑快步朝内里走去。
忽地,一道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见一精瘦的中年男子手摇折扇,横在路中间。一开始见面,他也不准备直接上来就动手,摇着折扇,准备先礼后兵。
“沈阁主,王府有门,你却翻墙而来,这未免有些令人不解吧?”
沈流风僵硬的面容扬起一抹讥笑,“这不是灵蛇帮的蛇三郎吗?”
蛇三郎没想到沈流风居然认得他,当即挺了挺腰板,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原来沈阁主认得缪某!”
“你自甘堕落,甘心做瑞王的走狗整日蹲在门口看门狂吠,这么忠心的狗我当然知道了。”
“你!”蛇三郎脸色一变,当即折扇合拢,一扇朝他扫来。
可惜剑更快一步,直白无奇已不见花式的剑直贯而入,赫赫威名的蛇三郎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命丧黄泉。
只一剑。
沈流风面无表情,抬脚继续朝里走。
躲在暗处的各大高手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蛇三郎居然在剑圣的手上走不下一招。虽然已经知道剑圣棘手,可却没想到,恐怖如此。
沈流风正在前院大杀特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箫褚白的耳中,他在江宁各处遍布耳目,在沈流风毁了剑气八十里后立有人快报而来,箫褚白知道沈流风接下来必会找自己寻仇。
宝剑已毁,秘籍也被斩的七零八落,江宁困局已无必要。他已经立即叫人打开城门,那些被困江宁多日的人无不欣喜若狂,一时之间,城门处挤挤搡搡,热闹非凡,这个江宁,真的是多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同样地,也有很多人趁着混乱,也混迹在人群中缓缓朝着城外而去,刚刚睁眼,就被捞起来的裴京墨正坐在一架马车里随着队伍缓慢前行,他脸色煞白,勉强撑着身子坐在马车里,马车一晃,他的胸口就跟着一阵剧痛。红药坐在他的旁边,不时皱着眉头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着,人太多了,卡在城门口半天也挪不了一下, 饶是她再怎么着急,也得巴巴等着队伍重新动起来。过不了一会,她又掀开帘子瞅了一瞅。
裴京墨被她逗的不行,“别看了,再着急也不能飞出去。”
她实在是太怕那个剑圣沈流风会再次追来,江湖游荡十年,从没有哪一日有今日这样心里空落落的没底。又瞄了一眼,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和裴京墨等人已经混在出城的队伍里不同。洗剑阁一行终于等来了可以出城的好消息,可他们收拾好了行装却迟迟不敢行动,又因为失了大师兄,个个无精打采,唉声叹气,师父又没对他们有什么指示,他们也不敢贸然行动。
师父去了哪儿啊,是不是把他们给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