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抛下海庚，将小半身人从笼子中放了出来，我握着她的手，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喂了一碟水。
“头......好疼......”
她呼出的气息是淡淡的红色，两只耳朵满是凝固的黑血，我便知她已经感染赤太岁了。
“齐格，半身人急救技巧有么？”
“不......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没救了......那些菌丝扎进了脑子里......”小小的半身人握着我的手支起一点身体，看向了海庚。
“谢谢您和大法师的照顾......海庚教授......如果没有您......死去的人会更多，更快......我知道大法师是为了更崇高的目标......因此要做必要的牺牲......我印记出现得晚，能力也差......如果你们早些告诉我，我也会自愿为献出自己的......”
海庚满目泪水，爬上来握住半身人的小手，只听她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叫比比......比比·霍儿......家在金斯山丘......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但你们不同，如果之后你们路过我的家乡......可不可以把我手上的镯子......带给我的女儿露露？这是......我们半身人的传统......我被带走的那一天太匆忙，没来得及给她......如果女儿没有戴着一件妈妈的首饰出嫁......别人会笑话她的......”
她满是血污的小手勉力撸着手上的镯子，但是力气太小，只能轻轻挪到腕口。
“求求你们......答应......我就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切......”
“金斯山丘在此世的西南角，很远。”茵蔯小声靠在我耳边说，“可以先收着，反正她也不知道你去不去。”
我不想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撒谎，但在我答复之前，齐格握住她的手，将那枚镯子摘了下来。
“我齐格向您保证，这枚镯子会被送到露露面前，”他小心地将那枚镯子用纱布包好，放进链甲内侧，对比比点头，“这是一名骑士的诺言。”
“我相信您......海庚教授的弟弟......你们兄弟都是好人......”比比笑了，仿佛她不在这个狭窄的审讯室中，而是已经回到了宁静的家乡，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女儿。
“我......这就告诉你们一切......趁那个东西，还没有吃掉我的脑子......”
“大法师是流浪法师的领袖......他一直从塔中选优秀的法师送出去......为的是法师们能获得自由......我才来塔中五年，不知道细节......但大家都知道......强大的人，会被送出去，为了法师的自由抗争，让我们都有重新和家人团聚的那一天......这是所有法师的梦想，我们所有人都一起为此努力，绝不泄密......”
“但是......在教廷眼皮底下，送出去一个人......真的太难了......出去后......也需要很多钱......我们都恨自己能力微薄，不能为大法师做贡献......”
“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法师学会了种植赤太岁......让我们这些弱小的人......也能为伟大目标......尽一份力......”
比比已经气若游丝，声音越来越小。
“自由的代价......真高啊......为了稳住教官们......大法师有拉他们下水......但是他们贪得无厌的胃口......让每个月的牺牲越来越多......”
“海庚教授......我记得你只接受主动报名......要成为苗圃的人......但那些路珀思人......稍有过错......他们就会......”
比比的脸上留下泪水，在血污中流出一道白痕。
“海庚教授......我死后......请把我脑子里的东西......换成钱......供给前线的战友......”
“齐格骑士......我死后......请把这枚镯子......带给我的女儿......”
“如果是这样......我这样的无用之人......也能无愧于朋友和家人了......”
她的眼神变得飘忽，眼皮颤抖着，没有泪水挤出来，嘴唇吐出了最后的话，然后保持在一个微笑的弧度。
比比·霍儿死了。
海庚颤抖着，握着比比的衣角，绝望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我是一个罪人……让你失望了......齐格。”他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我的罪孽永远洗不干净。”
“老师想要加大投入。他想要释放全力击溃北部的防线......但是我......前线也好，塔中也罢，我不想看到这么多牺牲。我尽力说服他不要一开始就大批量种植赤太岁......我以为老师答应了......”
海庚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以为这是杀多杀少的问题么？”齐格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仅仅是因赤太岁而死的人。你送出去那些流浪法师也在羊角湾屠杀我们的士兵。而你，你身上还留着尼伯家的血，你怎么能坐视内患而不顾？！”
“我们从未想过要内乱！”海庚无力地嘶吼，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我们只想要活的像个正常人......我们本来就是正常人啊。只有武器逼到面前，我们才会为自己自己抗争。”
急切之下，海庚咳出了一口血，我立刻为他倒了一杯水。
“谢谢......”海庚漱了口，虽然还是沉重地喘息着，但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他直视着齐格的眼睛开始了讲述。
“最开始，老师从皇室入塔，惊讶于塔中法师过得连奴隶都不如。教官可以随意辱骂，拷打，甚至屠杀，这些都是常事。你在外面都不知道吧齐格？”
“撒谎。”齐格瞪着海庚，“教规上有明确的规定......”
“是，你说的不错，教廷要求是保障基本的生活。但每个白金塔实际的规则可由当地的枢机制定。而我们的枢机，薛佛思效忠的那位，你事事都要请示的那位，可不愿意‘墨守成规’。”
“你还以为我们是天下第一的战斗法师，花着大把税款每天操练，过着无比充实的研究生活......你进来塔里三天了，你看到了什么？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连监狱的囚犯都不如。告诉我，你们监狱中囚犯会有说错一句话，或者调制魔药手脚不够快，就被殴打致死的么？”
齐格没有说话。
“这里与外界封闭，枢机要在这里做什么，外面都管不着。阴暗是罪恶的培养皿，这里是枢机的后花园。”
“最开始，老师以为是过往大法师管理能力的问题。于是便带领大家发奋研习奥术，企图靠知识赢得一些尊重。”
“可即便全国都知道老师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北国造诣最高的大法师，说白了，不过塔中的囚徒而已。囚徒是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的。”
“但老师没有放弃，他又想到靠收入来换取地位，于是便安排塔中的法师调制魔药去售卖。后来为了挣钱，也为了提高塔中的待遇，他接受了公爵的安排，训练我们做雇佣兵。当时还是老公爵在位，教廷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干涉这个决定。”
“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而且法师总是被安排在最中央，军中也严令禁止他人骚扰我们，在战场上死亡的风险比一般的士兵要小很多。”
“在北海驻守的三年里，我们剿灭了很多劫匪和海盗，终于赢得了一些尊重。但好景不长，老公爵去世后，教廷逐渐取消了雇佣兵制度，我是最后一批受训的战斗法师......”
“没有办法，只能回到以前。少了教廷对武力的忌惮，我们又做回了囚徒......从那时起，老师厌烦了和教廷交涉，开始想解放少数法师去外面过正常生活。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紧，老师的账户也被监视，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来支持逃亡。”
齐格说着，将比比小小的身体放上了桌子，为她合上了眼睛，然后继续开口。
“后来有一天，枢机给老师送了一批新药材，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老师得知了赤太岁的种植方法和价格。”
“最开始，我们只在受了致命伤或是快要老死的法师身上尝试，那时还是作为安乐死的手段。第一次我们就发现利润巨大，剩下来的钱完全够逃出去的一整队法师补充装备，成功在外界生存下去。”
“老师心动了，开始与教廷合作，但教廷可不会满足于偶尔一两次的死亡......他们开始制造合适种植的‘将死之人’。”
说着，海庚看向了房间墙壁上悬挂的刑具，沉默了片刻。
“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有人在走廊中消失，有人在睡梦中被叫走。”
“但他们真实的去处，却是在这个房间里，生生地成为红菌的饲料和苗圃，清醒地感受到菌丝扎进自己的脑子，被汲干法源后痛苦地死去。”
“即便这个时候，教廷也没有提高我们待遇，似乎所有牺牲都是应该的......老师终于厌倦了所有的摇尾乞怜，他告诉我，成为工具不会让我们站起来，只会让我们堕落得更低。他要自立门户。”
“我……老师最后的入室弟子……天才的追随者。我没有选择。所有绝望的呼喊，就像狂风中的烛火一样无力……终于，老师和我达成了共识。由我出面和教廷交涉，而他去操持流浪法团。”
“我知道我罪无可赦......但你能怪那些逃出去的法师么？”海庚颤抖着开口，“或许他们就该在塔中被屠杀？也许他们的命天生就该化成枢机账户上的数字？”
齐格没有再开口。
“虽然是老师让我这么做的，但我并不怪他。”海庚站起身来，看着弟弟的眼睛，眸光闪动，“我只怪教廷，只怪作恶和逼他人作恶的制度，只怪蒙蔽了我家人双眼的宣传。”
“齐格，睁开你的眼睛！”海庚握住了弟弟的肩膀：“当年那个因为我入塔中而大哭的孩子去哪了？是谁让我们骨肉分离？是谁杀了莱尼？是谁杀了塔中的法师。你心里有答案不是么？”
齐格久久没有开口，这些问题仿佛锐利的刀刃，割断了他的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