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巨大的触手将船舱劈成两半,巨蟒一般的小触手涌进来,径直把茵蔯卷了出去。另一半船舱在软体的倾压之下没入浪中,精灵也被甩出了舷窗。我独自站在另一半尚未沉没的船体上,艰难保持平衡。
我伏在床铺上,模仿着前世冲浪者的样子,压低重心稳住自己。但想到床脚被牢牢钉死在地板上,如果船要沉没,必须要找一块能浮起来的平面才行。
那边,那面木盾,但它离我有十几米远。我快速跑开床边,飞身骑上木盾。好了,有它至少我不会沉没,只要留意身边的波浪和大触手,不被击中就行。
远远地我看见茵蔯站在一只小山一般大,形似章鱼的软体动物的头部,指挥它回收触手准备撤退。
也许是恶趣味,他命令章鱼对着逃亡的骑士喷出墨汁,看他们在焦黑中挣扎,笑的满头打滚。
真幼稚啊。我摇了摇头。
这时,我注意到那些坐在救生艇上的骑士,似乎少了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么?”
齐格提着剑出现在破碎的船板之上,他身上沾了些许墨汁,一看就知道刚从救生艇附近匆忙赶来的。
“我早该一剑杀了这个恶魔,”他咬牙,一挥剑,“我没看到那个精灵奴隶,他已经淹死了?”
我摇了摇头,用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将自己顺水推远。
“淹死了正好,省得我动手......喂,你!不想死就过来,我们只有一艘救生艇。”
我看着墨海中挣扎的骑士们,有些怀疑,跟着他们好像死的更早吧。
“怎么?还想逃?”齐格举剑,正色,“我绝不会放任异教徒逃走,要么多活一会去净岛再死,要么现在领死!”
你是真不会谈判啊。都是死我还选什么!
“我数到三。”
“三......”
“二......”
“一......你xx的!”
我随手捡起了断木棒砸向齐格的鼻子,然后迅速用烛台做桨滑离,借着浪瞬间逃出十几米远。
他仍不死心,握着剑在裂开的甲板上努力找机会包抄。
剑锋从我耳际擦过,血珠滚落下来,他很快便贴了上来。
“谨以此罪人的灵魂,献给至高无上的巴尔塔萨大人,和慈泽天下的教皇陛下。死吧!”
一个浪颠过来,我顺势躲开,这一击只打出浪花。
“临死前把运气用完吧,”他冷笑着,摸准了时机,踏着碎木板欺身上前,又是一击。
这一剑劈中了木盾,生生将它削去一半。
飞走的木板乘着浪飘远,齐格再次举剑。他身后,阿克正缩回触手。
我扶着艰难支撑我的一半木盾,有了主意。剑劈下的那一刻,我道了一声感谢,向后跃入水中,抱住刚好到我身边的阿克触手,跟着它回缩的势头,迅速远离杀红了眼的齐格。
我原以为他会放弃,先返回救生艇保命要紧。但他居然仍迎上来,甚至挥剑斩下了阿克的触手。
地狱怪兽妖异的蓝色血液喷涌而出,肢体剧烈扭曲,我再也抱不住触手,被甩飞出去。
我落在被打湿的帆上,抱着裂开的桅杆,咳出呛进肺中的苦涩海水。
幸运的是,我旁边还有一块几乎完整的船板,隔着已经陷落的船体和无底的深海,齐格再也无法靠近。
他似乎无法原谅放走了异教徒的自己,依然没有返回救生艇。片刻,他忽然仗剑奔向阿克,猛地刺入,踏着尚未沉没的零星板片,狠狠拉开一道骇人的巨大裂口。
那一刻,肉体被撕裂的怪兽垂死挣扎而卷起巨浪,海水像沸腾一般。刚刚还在心疼阿克失掉了一只触手的茵蔯,大声呼唤着他剧烈抽搐的朋友,但除了痛苦的痉挛和暴沸的海水,他得不到任何回应。
齐格似乎还想踏着扭曲的软体去结果茵蔯,但因为巨浪和震颤始终无法登上阿克的身体。
莱尼在救生艇上声嘶力竭地呼喊,齐格最后不甘地瞪了一眼茵蔯和我,回到了弟弟身边。
茵蔯发觉事态无法挽回后,却并未太过沮丧。他取出一个怪异的吊坠,贴在阿克身上念念有词。
我无心去管他要做什么。现下齐格已经离去,我必须尽快找到陆地,活下去,然后前往法团。在船上时,听海员向齐格汇报说航程已经过了大半,那么现在离净岛会比大陆更近。
接下来我只要维持方才航行的方向,应该就有希望看到陆地。
我打算拉一面简易的帆来操纵方向,用刚刚的桅杆和湿帆就行。虽然我不会航行,但能辨别大概的方位。
刚才船一直向日落方向行进,齐格的救生艇也是如此。假如这个世界的太阳也是东升西落,那么我只要继续按照刚才的方向,向东南方向航行就行。
虽然角度的偏差可能会导致我错过目的地,但总比尾随齐格被发现然后斩杀要好。
我忙活了一阵,终于把桅杆上的湿帆架了起来,小心翼翼控制着往落日前进。
被染上金色余晖的海面,忽然飘过来一片银白。
是那个精灵,他被挂在一片栏杆上,嘴唇冻得乌青,似乎在刚刚的震荡中失去了知觉。
想起他前几次倔强的样子,我有些无奈。
真是不想救他啊。
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把刚刚装好的桅杆拆了下来,用帆布做了一个兜网。
两手搬着桅杆弹出去,用帆布接住他,一点点腾挪,最终把他接回到甲板上。
再有下次,我一定不救他了。我揉着酸疼的手臂和一身淤青,重新安装好桅杆。
刚坐下,正准备调整帆的角度,就感到背后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
果然,他醒了。
他依然只小心地坐在木板的边缘,困惑地疏离地看着我。
一句谢谢也没有,真想把他挂回那根栏杆啊。
“算了!我也不是为了一句谢谢才救你的!”
我烦躁地抓抓头发,转过身去,继续调整帆的角度。
“谢了。”声音犹疑,又紧张。
我愣了愣,看向他。
只见他面色微红,不安地将自己笼住,有些发抖。
“应该的。”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有些欲言又止,并没有开口。
也许我先自报家门能让他好一点?
“我是初,初始的初,你呢?”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只在波涛的间隙中能听见:“纳美瑞。”
“纳美瑞......是个好名字啊。”我思索片刻,“发音有点像托尔金的那首精灵语的诗,Namarie,意思是......”
“告别......”
“对,告别。这个世界也有托尔金吗?不过......哈哈哈,我们俩的名字,刚好是开始和结束的意思呢!”
他虽然还有些懵,但看到我笑,也跟着露出笑容。他本来就面容俊美,笑起来更是绚烂明朗。
”纳美瑞,是个好名字啊!”我再次夸赞,虽然隐隐觉得这三个字看起来,也有点西洋犬种意思。雪纳瑞,纳美瑞,萨摩耶,完美混入其中。
但,这个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
“你怎么会出现在猫人的马车上呢?”
他似乎想起了不平的往事,拳头紧握,冷声回答:“和你一样。”
“真的?奇变偶不变?”
“......”
九年义务教育学了吗就和我一样。
估计是担心我会扭送他回去,所以仍然防备着我。但我哪有那个身手敢扭送这位大爷啊。
我挑衅地看他一眼,“逃出来的吧?敞开来说,我没那个心思和精力送你回去,我得忙着自己回家呢。”
他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回哪去?”
“地球,我们叫它地球,不过也只是因为我们认知范围内,所占领的最广的地方就叫地球。总之,我要回到人类的世界去。”
“我知道这个名字......”他似乎更加疑惑了,“这是个精灵摇篮曲中的名字,但它并不指向哪个地方,他只是......代表了安宁?我不确定。”
“是么?歌词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和人类有关的......我妈妈以前会哼给我听,但我用的树华太多了,有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他有些迷茫地按住额头,仿佛这样能帮他检索到那一缕神思。
“树华就是那个橙色小瓶子里装的东西么?”
“是......”他看起来有些痛苦,似乎是回忆树华的感觉就能让他浸入恐惧。
“没事,我们逃出来了,以后没人会对你用树华了。”
“嗯......你要怎么回到地球去?”
“我打算去欧梅吉亚的法团打听一下。听起来,这个世界的知识要么在法团手里,要么在教廷手里。既然精灵的摇篮曲里有这个词,那么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说不定也有。如果说谁对这些知识有所耳闻,那一定是法团中那些饱学之士了。”
我想到刚刚茵蔯提到的传送魔法,又补充道:“而且那些塔中的智者们,应该也对传送魔法有研究。要回家,我只需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地球在哪,第二个是我怎么过去。法团是最有可能有这两个答案的。”
见他神色郁郁,我又补充说:“我知道以前法师让你吃了苦头。等靠了岸,我们就分两头走吧。你重获自由,我想办法回家。”
“我是讨厌法师......但,有这个在,我没法自由。”他撸起一只袖子,法印在月光下依然看起来十分狰狞。上面诡异的凸起中,隐隐可见皮下有弱流涌动,“我需要人帮我洗掉......只有法师能做到,把魔法从人体内剥离出来。”
想到法印的作用是压制反抗,我有些理解了他说必须洗掉才能自由。而且,带着这样一身法印在路上行走,也一定会被作为在逃奴隶追捕吧?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法团?我是一个人类,你是一个纹有法印的精灵。单走都非常惹眼,很容易被盯上。但,如果我们一起,我可以带些兜帽什么的,假装有角或者尾巴,而你可以假装是走在......主人......身边的。”
我尴尬地几乎要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
他似乎仍有些犹豫,似乎是被说服,但又本能的不信任。作为掩饰,他需要我更甚于我需要他,但一个人行走在陌生的世界,难免会遇到麻烦,我需要一个本地人,也需要他的身手。
“如何?接受我的交易吗?”我学着恶魔茵蔯的样子,伸出了手。
他思索了片刻,举起了手。
天边不知道哪个方位,听见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是爆炸和浪潮声。
我转头看向他,准备得到我的答复。
但浪潮声顷刻间便到了耳边,他的回复,他,我,连带着好不容易支起的船板,都被巨浪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