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可即便如此,也半点不影响这几句话的杀伤力。
屋内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得到响。
江翊回过神来,却好像觉得他的话还不够惊世骇俗,补充了一句道:“错了,不能说意图,因为他们已经成功了。”
就连后续发展也一如他们所愿,皇帝缠了一身官司,根本无暇顾及深究这出“意外”。
死了个一国太子,却像往汪洋里丢了块石子,浪涛汹涌下,连个涟漪都没看见,
莫庭晟糟心地剜了江翊一眼,转向莫庭旭:“大哥最近可曾观察过事发之后宫里头各位皇子的表现?”
莫庭旭眉间几道褶皱纠结得更加厉害:“我哪来的闲心去在意这些事情......”
莫庭晟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请大哥之后也务必不要在意。”
江翊一拍大腿:“甚妙,这种时候,越是不在意,就越是不会被注意。”
这捧场捧得莫庭晟脸上一热,膝盖在桌子底下撞了一下他的。
莫庭旭却没这么乐观:“若当真是为了夺嫡,只怕陛下的处境也未必安全。”
莫庭晟道:“越是如此,你越是要置身事外,”他言辞坚定,分毫不让地直视莫庭旭:“夺嫡乃是大事,大哥你一个戍边将领,久驻皇城已是不妥,若是偏偏你在的这些时日皇城就眼瞅着变天,那这污水都不用等人家泼,你脚往地上随便一踩,就洗不干净了。”
莫庭旭愁眉不展:“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自然不能,”莫庭晟道:“我们不光不能坐以待毙,还要自投罗网。”
莫庭旭见他字字珠玑,俨然胸有成竹,不由定下心,示意他继续说。
莫庭晟道:“太子已死,易储已成定局,这新的储君是以何种方式上位,才是我们应当关心的。”
莫庭旭不自主点了点头。
莫庭晟此时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还“只是个二十出头乳臭未干的愣头青年”,倒了杯浓茶,灌下满口又苦又涩的茶汤,驱走满室和暖烘出来的惺忪:“背后之人勾结南疆,为的是这九五之位,南疆人助他,必然是因为那位皇子许给了他们什么条件,而既然南疆人对我大裕有所觊觎,如今眼看着朝堂动荡,他们难免会管不住手脚想要趁火打劫一番。”
当年南疆动乱的时机凑巧,他原本怀疑过他们勾结的是太子,却没想到如今竟然也易了“主”,但不管他们认了谁做这个“主”,终究还是“异族”。
莫庭晟:“所以大哥你之后要进一步加强防备,最好是能尽量隐蔽地将防备提升至战时级别。”
莫庭晟又点了点头:“倒也不难。”
“此外,攘外必先安,在南疆人的问题上,敌暗我明,形式于我们不利,但我们可以先从内部问题下手,想办法平息朝堂当下的动荡,”莫庭晟指尖在杯沿轻轻磕了一下,语气带着轻快:“先设个笼子抓住这只自作聪明的老狐狸。”
清脆的叩敲声漾开,青雾转头朝屋内的方向看了看,打了个哈欠。
莫庭旭和青雾走后没多久,易容后的莫庭晟和江翊也相携出门。
两人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小二就半刻不停地来了,认出他们来,递上菜单之后便机灵地为自家客栈挣口碑:“昨晚的扰了二位客官休息,没被吓着吧?”
分明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大堂上却还是坐了不少吃茶的人,熙熙攘攘的未必听得清他们这里在说什么,但人多嘴杂,两人还是得装糊涂。
莫庭晟于是问道:“吓着倒是不至于,不过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官差上门?听说有人摔下楼了?”
小二眼珠子提溜着,大事化小了说:“估摸着是喝多了没注意路,这会儿人还在宁生堂没醒呢。”
江翊和莫庭晟无声对视了一眼:“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没事?”
小二咋舌:“哪能没事啊,昨晚那动静,估摸着肯定是三楼摔下来的,还能喘气就已经是命大了,那些锦衣卫老爷还说要等人醒了问话呢。”
江翊佯装不经心地提壶倒水:“这么高摔下去没死?你看到了?”
小二忙抢先一步夺过水壶:“我来我来,这事儿哪能您亲自动手啊!看倒是没看到,我也是听那些来吃饭的锦衣卫说的,我这一天到晚地脚打脑后跟儿,哪有那空去凑热闹啊。”
说着,另一桌就有人叫唤起来、
小二忙应了声,不忘招呼他们两人:“您二位先看着,今儿我们老板说了,凡是住在咱们客栈的客官,都要多送两个招牌菜,您从单子上挑,挑好了招呼我。”
“去吧。”江翊摆手。
待小二风风火火走开,莫庭晟凑上前,嘴皮翻了翻,传声入耳:“有蹊跷,去宁生堂看看。”
江翊抬眼冲他笑了笑:“忙大半天了,吃了饭我们再出去走走。”
按照江某人对自己一日三餐的照拂程度,今天为了商讨正事已经错过两餐,已经是破天荒,况且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确实饿了,莫庭晟也就没多推辞。
两人吃过饭,结账的时候就像是寻常来金陵游玩的旅客一般随口向那小二打听了几处景点。
他们有意在街头多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才前往宁生堂。
姚锦华不算夸口,这白日里的宁生堂当真是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每个人的手里都领了个牌子,看起来是在等号子。
怪的是锦衣华服和粗布麻衣在这里竟然谁也不排挤谁,泾渭分明地分座两边,老老实实按号看诊。
两人往里走,就看到姚锦华在一个角落支了张桌子,看号牌,号脉,写方子一气呵成,全程没抬过头。
原来他说见过也认不出来的话,竟也是真的。
一个小药童注意到了他们,上前道:“二位是来看诊还是来取药的?”说着不等他们说话,又皱了皱眉道:“二位看着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是来帮人取药的吗?”
江翊觉得他这话说得颇有姚锦华的风格,只是对象换成一个半大的少年,他就恶劣不起来了:“我们是来找人的。”
小药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找姚大夫看诊需得取了号牌去后面排队候着,二位请那边取号牌。”说着往药柜角落里一个站着的另一个小药童处指去。
找人是找人,却不是来号脉的。
江翊和莫庭晟看了看屋外的盛景:“这么多人,你们大夫今天能看得完吗?”
小药童拍着胸脯:“今日人少,号子都没取完呢,我们酉时闭馆,在那之前必定会全部看完的。”
两人闻言决定不凑这热闹,准备折回去等到入夜再来,还没等他们走出门,就见角落的姚锦华写完手上的药方之后一顿,把药方递给病人之后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双方六目相对,姚锦华冲着小药童招了招手。
小药童小跑上前,闻言一脸惊愕,却没多言,回头扎进人群中快速游走了一圈,回来在姚锦华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姚锦华冲他点了点头。
小药童领了命令站到门口,扬声拖着长音:“今日看诊到此为止,手持号牌者去一旁登记,明日提前一个时辰开馆,以今日号牌为先。”
人群中絮絮传出几声抱怨,那些平日里矜高倨傲的有钱人的脸上隐隐透着怒气,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全都乖乖照着指引,依次登记离去。
江翊和莫庭晟站在一旁看着,越发觉得这个姚锦华不简单。
待到打发走了所有看诊的病人,小药童把门一关,冲着两人鞠躬行了一礼,带着师兄弟进到后屋去了。
“坐。”姚锦华平掌朝两人示意了一下,道:“二位比我想象的来得要快。”
端得一派早料到他们会来的样子。
莫庭晟也不拘着,把屋内环顾了一圈之后坐下:“昨晚那人呢?”
姚锦华:“病人自然是要在屋内好生修养的,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得打扰。”
莫庭晟:“主家人也不行?”
姚锦华疑惑反问:“什么主家人?那人身份不明,至今不醒,谁知晓他是哪家的,又有谁会去通知他主家人?”
说话间,方才那小药童端了一套茶具上来,给三人分别倒了一杯热茶,复又退下。
姚锦华用下巴点了点两人面前的茶:“昨夜见两位不喜欢喝凉茶,特地让人备的,临时找不到什么好茶叶,别嫌弃。”
莫庭晟和江翊对视一眼,又一同抬眼看了一眼姚锦华,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姚锦华眼里露出些阴险来:“怎么?这回不怕我下毒了?”
莫庭晟没有半点惧色,起身冲他抱拳行了一礼,莫庭晟道:“前辈思虑完全,费心为我们留后路,昨夜之事是晚辈失礼,还望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
姚锦华看了一眼一旁声色不明的江翊,收起故作凶狠的表情,冲莫庭晟摆了摆手:“坐吧,你既喊我一声前辈,我又哪有不帮之礼,说吧,你们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江翊道:“前辈通晓医药毒理,不知可曾了解过南疆巫蛊?”
他跟着莫庭晟喊一声“前辈”,语气却听不出太多的敬意,姚锦华看来也不介意,点头道:“略知一二。”
江翊继续问道:“前辈可听说过‘忘生蛊’?”
姚锦华皱了皱眉:“听闻此蛊能让人无惧无畏无痛,变成一个活死人,但若是使用得当,也能使罹患绝症之人脱离病痛折磨,多苟延残喘些时日,怎么,谁患了重症?”
莫庭晟见他张口就来,显然不是“知一二”这么简单,追问道:“不知前辈可有法子能将此蛊从人体中引出来?”
姚锦华猛然瞪大双眼,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了一番:“你们的脸上都没有病气,这蛊是在谁身上?”
江翊像是对他戒心未除,语气带了几分生硬:“恕晚辈不方便透露。”
姚锦华眉毛下压了些许,扫了他一眼。
莫庭晟忙转圜道:“前辈勿怪,我们那位朋友处境敏感,确实不方便透露。”
姚锦华的目光又飘到他脸上,缓和了几分,道:“这蛊虫既然是给重症之人续命的,那自然就不能随意拔除,一般都是人死之后再行诱捕,否则蛊虫失效,人也就吹灯拔蜡了,你们可要想好了。”
莫庭晟郑重颔首:“他也正是此意,这些日子他的情况每况愈下,深觉自己时日无多,觉得这蛊虫邪乎,害怕自己死后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便想让我们趁现在去寻这拔除的方法,也好走得安心。”
姚锦华不疑有他:“如此倒是简单。”说着起身爬上药柜,从顶端右上角的药柜里取出一只药瓶下来,递过去:“此药名唤见血封喉,是豢养忘生蛊时最常用的毒药之一,也是忘生蛊最爱的一味药,其蛊之所以能令人无惧病痛,正是因为见血封喉具有镇痛功效,忘生蛊长期以此为食,便可轻易麻痹人的五感。”
莫庭晟抬手欲接,被江翊私下按住手:“前辈对此蛊如此熟悉,可知道这蛊长什么样?”
姚锦华把药瓶放在一旁台子上,取了一个木盒把药放进去,道:“没见过,只从书上看到,说是‘形如肉蛆,腹有倒钩,头上有角,是为软触,以钩附肉,角有剧毒’,另外提到这虫子怕铁器,若要活捉,得用竹篓,若想饲养,得用玉皿,以血混毒,加以喂养......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莫庭晟汗颜,反手拍了拍江翊的手背,伸手去接过那放了毒药的木盒:“......我们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姚锦华笑道:“这蛊虫也就是听着玄乎,你们就当它是条躲在人体内的毒蛇,设个陷阱诱捕出来就是了。”
“多谢前辈提点,”莫庭晟说着,打开木盒确认了一眼:“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叨扰了,今日打扰了前辈的生意,改日再来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