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旭无言以对。
江翊说的这些话,他未必没有想过。
但是他们莫家世代忠良,到了他们这一代,二弟一步踏错走了一去不返的歪路,已是伤了二老的心,而今他自己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前路也是凶多吉少,唯独只有这位小弟,还仅存有一线生机。
他眼下能做的,也只有保全他。
话不说不明,莫庭晟看着自家兄长脸上的动摇:“大哥,我虽未从军,却也是将门之后,身上没有哪一滴血告诉我遇事要往后退,眼看着父兄冒险的,父亲从小教导我们,成大义必先就小义,守大国,必先安小家,小弟愚钝,此生怕也无缘什么大国大义,但求能守这一方小家,守住你们。”
说着起身衣摆一撩,在另外两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屈膝一跪:“不论大哥此前作何打算,庭晟再次求大哥万望珍重,再做考虑!”
莫庭旭上身往上提了一下,却最终压下没有去扶,缓缓坐回椅子上,别开眼去,落到膝上的手握成拳紧了紧,。
江翊暗叹了口气,起身走莫庭晟边上,并肩跪下:“大哥三思。”
这莫庭晟跪也就罢了,江翊嘴甜随着叫一声大哥,却也还是平辈,本没有跪拜的道理,莫庭旭只好伸手去拉:“起来吧。”
见拉不动,只好又把手伸向莫庭晟:“你也起来。”
二人以为他已经松动,听话起身,却听莫庭旭道:“你们说的我明白,但眼下我不能答应让你们参与。”
莫庭晟急道:“大哥!”
莫庭旭抬手示意他别急:“御花园之事我会先去查明,那事本就隐蔽,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们且等我消息,不可鲁莽行事。”
说着看了天色:“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莫庭晟和江翊也没办法,这面对的毕竟是自家人,又不像面对旁的什么人那样,还能用些手段逼他就范,只好把人往外面送。
到门口,江翊忽地想到什么,解下腰上一个佩环,递给莫庭旭:“大哥把这个带上,兴许紧要时刻能用得上。”
莫庭旭不疑有他,伸手接过,当着他们的面系在腰间,重新带上斗笠,匆匆离去。
莫庭晟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在楼梯拐角消失复又出现,最后又消失在大门处,这才回身关门。
江翊拉过他的手往屋里去:“放心吧,大哥明事理,我们的话他必然是听进去了的。”
莫庭晟转头看着他:“你不是不同意我掺和这里头的事,怎么方才还那样卖力地帮我劝说大哥?”
江翊看着他——他知道,按照莫庭晟的脾气,如果所有人都将线索瞒着他不愿意让他参与,那他一定会暗地里想办法去查,因而还不如所有的事情都有商有量得来,反倒能将风险降低。
更何况让莫庭旭同意他们的行动,就等同于将这位大舅哥拉入伙,到时候若是真的有什么危机的情况,他说话肯定比自己说话管用......
他心里的算盘打了一溜响,到了面上却只是装模作样的“唔”了好半天,蹦出一句:“亲疏有别?”
莫庭晟一顿,笑了一声,对于他这种满不正经的卖乖讨巧表示嗤之以鼻,伸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的那一下却显得亲昵非常。
当夜无话。
第二天,莫庭旭让青雾给他们二人带了口信,说宫里的事他已经着手调查,有消息会及时传递给他们,另外特地在一张纸上用朱砂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字体比寻常字体都要大出一倍,不吝笔墨地再三重申,让他们绝对不能擅自行动。
江翊凑在莫庭晟边上看完,抬头看着他,大为惊奇:“大哥他......居然是这样的性子吗?”
莫庭晟阖上快砸到地上的下巴:“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说着收起信,对青雾道:“你回去告诉大哥,他的话我们收到了,会照办的。”
青雾点了点头,又停留的一会儿,见他们没有别的事交代,便从窗户离开了。
江翊一回头就见到莫庭晟看着那开了半扇的窗户,微微侧着头:“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发现......”莫庭晟道:“青雾最近好像长肉了。”
“啊?”江翊一愣:“没注意。”
莫庭晟看了看江翊,频频摇头:“啧,看来你就不是个带孩子的料。”
江翊平白遭受批判,又好像无从开始辩解,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你”啊“我”的好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然而也不甘心做个吃黄连的哑巴,便一咬牙,把人往床榻上推了一把:“这话不能这么说,得先有个孩子才能知道。”
莫庭晟往后倒的时候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人拽倒的同时翻了个身压到上方:“好啊,你生一个。”
江翊伸手扶在他的腰侧,笑得活像是偷腥的狐狸:“这你可为难我了......”说着,在莫庭晟身上扫了一圈:“娘、子。”
莫庭晟脸色一沉,冷笑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江翊逞一时口舌,却并没有真的要将对方看成女人的意思,见他变脸,立刻手臂一收,抱着人转了半圈,拿脑袋在他肩窝处蹭了两下,大狐狸变成小猫咪,从善如流地改口:“相公!夫君!我的好夫君,莫生气,我口无遮拦,我的错!”
莫庭晟本来也没往心里去,脸上那点怒气就是装出来吓唬他的,被他这一通没脸没皮的操作一折腾,就更是半点生不起气来,伸手绕过他的肩背,拍了拍:“起开,重死了。”
江翊便把半边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侧着身躺着,一只胳膊还黏在他腰间下不来,把人牢牢圈在怀里,脑袋还埋在他肩窝处不肯挪窝。
莫庭晟如今也习惯了他这股黏糊劲儿,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天刚擦黑,归巢的倦鸟在冬日的寒冷里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蜷在窝里一动不动,傍晚时刻那阵小雪就堆在枝头,到现在也还安然无恙。
百姓家里的炊烟袅袅混进清冷的冬雪寒气间,飘飘荡荡地,顺着没关上的窗户爬了进来,灌了满室烟火气。
两人躺着,谁也没说话。
许久之后,江翊率先打破了沉默:“阿晟。”
莫庭晟:“嗯?”
“你喜欢孩子吗?”江翊问道。
“什么?”莫庭晟茫然反问。
江翊终于舍得爬起来,一手支着脑袋:“你要是喜欢孩子,我们以后一起领养一个。”
莫庭晟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话,只是他无端联想到江翊当初在马厩密室里安抚那群孩子的模样,便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好。”
江翊眼里盛着的三千弱水便在他这一个字里决了堤,化成绕骨的柔情覆上他微扬起的嘴角。
气氛正好,莫庭晟却忽地警觉。
他一睁眼,便发现江翊也正睁着眼,满眼清明。
来了!
前天夜里留信的神秘人极有可能就在客栈留宿,但金陵城人口众多,客栈每天的客流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即便可以将时间范围缩小到他们入住后,查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因而他们决定引蛇出洞。
昨天天还没亮,江翊就已经暗中打点过客栈守柜台的小二,让他们密切关注白天在客栈进出的人。
一天下来,直到莫庭旭来同他们汇合之前,客栈里的人都是有进有出,白天出去的都回来了。
金陵城中戒备森严,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巡防的锦衣卫,除非那人有青雾那样的身手,否则跳窗离开简直就是自找麻烦。
由此看来,那人还留在客栈内的可能性极大。
所以昨夜才有了莫庭旭离开时江翊在门口临别赠佩环的事,包括两人有意在门口停留的对话,都是为了让那人知道,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而今天青雾又凑巧走的“偏门”,那人恐怕正犯嘀咕,他们两人怎么一天没动静。
莫庭晟几下弹指,便把屋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那人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猫着腰躲在门外。
江翊和莫庭晟的轻功各有路数,放眼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出其右,那人就在门边,愣是没听到他们走到门口的脚步声。
房间里面没有灯光,从外面就看不到里面的人影,但是客栈大厅点着灯,灯光便把门外来人的行迹泄露了。
江翊随手从花盆里捡了一块凝结的土块,曲指瞄着那人肩周穴一弹,就听到一声闷哼,那人影就从走廊上消失了。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楼下小二听不清内容的鬼哭狼嚎。
他们推门出去一看——果然,一楼的地板上躺了一个人,生死不明。
江翊刚才那一下旨在制住那人的行动,用的力道根本不足以把人推下楼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回屋。
动静很快引来了街上夜巡的锦衣卫,吵嚷声搅扰了客栈内所有人的好梦,住了人的房间里悉数亮起了灯火。
夜半三更,热闹非常。
锦衣卫在小二那里对不上死者的名号,只好拿着登记的册子挨个敲开住客的房门,一一核对人数名号。
人是从走廊尽头的位置摔下来的,二楼摔不出个好歹来,而眼下那人不省人事,显然三楼的嫌疑最大。
显然这些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敲江翊和莫庭晟房门的时候态度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莫庭晟朝江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起身开门。
锦衣卫一看开门的是个女人,对了一下名册:“你男人呢?”
莫庭晟伪装声音:“他病了,官爷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屋内配合得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和间或响起的咳嗽。
锦衣卫往屋里瞥了一眼,问:“有个人从你们房间外面摔下楼去了,你们没有听到动静?”
莫庭晟摇了摇头:“我夫君病得严重,我一直在边上守着照顾他,没有心思关注外面的动静。”
来的锦衣卫总共三名,面面相觑了一番,其中一人开口道:“这位夫人,我们也是职责在身,不如你行个方便,我们进去看一眼便出来,不会打扰你丈夫休息。”
莫庭晟迟疑了一番,点了点头。
三人便留了一人在门口站着,两人结伴进屋,见床上躺着一名大汉,虽然满脸的络腮胡和粗犷的眉眼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但此时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肉眼可见的面无血色,进气少出气多,确实是个病入膏肓的模样。
两人于是打消了猜疑,从屋内出来,冲门口的同伴点了点头,三人就此离开了。
莫庭晟关上门,却没回屋,而是凝神屏息,听着屋外的动静。
“刚才那夫人长得可好看。”
“可不嘛,尤其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可惜了,嫁了个病鬼。”
“不光是个病鬼,还是个长相丑陋的病鬼。”
莫庭晟:“......”这群人能说点正经事吗?
一边腹诽,一边还得耐着性子继续听。
终于在他们快到一楼的时候,有人开了腔:“这楼里都查遍了,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人物,这回去怎么交差啊?”
莫庭晟来了精神,听到另一个人答道:“怕什么,那人不还有一口气吊着吗?带回去找姚大夫想想办法,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正经话就这么两句,之后又开始天南地北地扯起了闲篇,其中还有不少是抱怨这段时间的巡防强度的。
以及对莫庭旭的诸多不满。
等到人声从客栈中消失,莫庭晟才叹了口气,一回身就看到江翊正站在身后。
江翊走上前去,伸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
莫庭晟:“听到了?”
江翊点了点头,像是在想着怎么安慰他。
莫庭晟反倒先他一步开口:“不用安慰我,这种事情,即便是大哥自己听到,他也不会当回事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功过是非任由他们评说,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江翊倾身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倒是忘了你就是这性子,”说着见莫庭晟眼睛弯了弯,忍不住又亲了一下,这才问:“那你刚才叹气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