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熹这么说，莫庭晟以为自己本该松口气，可他立刻便想起了李芸死前的模样。
李芸那样的女人，若不是心甘情愿，谁又能让她以命相保？
而既然她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忤逆他的意思？
莫庭晟想到这里：“可你也从未想过要阻止她。”
莫庭熹的侧脸在火把跃动的明暗中抽动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来：“你以为我不让她们干，她们就当真不会干了吗？他们那些人都是从阴沟里翻出来的，唯一会的就是吃人，要么是活人，要么就是死人。”
“你当为什么那建安城的山中分明有山匪，却从来不敢为患？又是为什么李芸她们那群人一死，那些人就开始出来拦路打劫？既然想养狗看门，就得给肉吃，而不是靠你挂在嘴边的那些所谓公正仁义就能绑得住他们的！”
莫庭晟见他言辞激烈，越发觉得他可悲：“照你的意思，你所作的一切，还是为了保建安一方太平了？那我是不是还得为了建安的百姓谢谢莫大人？”
“我也不会如此美化我自己，”莫庭熹的胸膛大幅起伏了几下，恢复了平静，道：“我不否认我利用他们敛财，但阿晟，世上之事本就是不过取舍两字，我取我所需，必然就要舍弃别的一些东西，这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莫庭晟极慢地摇着头：“你为了一己私欲，视他人性命如草芥......若这就是你所谓的取舍，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懂。”
“那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莫庭熹反唇相讥：“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公正，舍弃了我这个血脉相连的兄长！”
火光鲜红映在莫庭熹的眼里。
莫庭晟看着眼前的人，怎么看都觉得陌生，他长出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你等等！”
莫庭晟站定，不愿再回头。
他走出去了几步，两人之间有些距离，莫庭熹只好提高了一些音量，听起来倒显得有些急切：“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可知道那个江翊是什么人？”
莫庭晟不答，抬脚继续往前。
莫庭熹见他当真没有半点迟疑，嚷道：“江翊就是传闻中专杀朝廷命官的大魔头！”
所幸莫庭旭提前知会过，所以在他们二人见面的时候周围的把守士兵都离得足够远，莫庭晟脚步慢了下来，踏出半步之后停住，回身反问道：“你觉得这种时候，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可事实上他这么问，就已经表明他即便不是全信，也已经被勾起了疑心。
莫庭熹自从心满意——他知道自己这一番已经是在劫难逃，所以他绝对不会让莫庭晟就此逍遥舒服。
他抻了抻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扬了扬下巴：“你我都不是江湖中人，但李芸是，她看出了江翊的路数，知道她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所以一开始才一心只想躲着你们。”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莫庭晟一步一步往回走，问道。
莫庭熹两手一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总归是我弟弟。”
他这般假仁假义的姿态，只会让他的话听起来变得不可信。
莫庭晟冷笑一下：“是因为你见江翊与我交好，便觉得他不会对你下手，亦或者往后还想用这把柄威胁他为你铲除异己吧？”
简陋的算计被拆穿，莫庭熹故作受伤：“你我好歹是兄弟，亲疏有别，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袒护他？”他说着，联想到了什么，脸上划过一丝嫌恶，上下打量着莫庭晟：“该不会你和他......”
莫庭晟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也并不觉得此事有任何值得羞愧的，傲然直视着他，任他看个够，不屑回敬道：“确实亲疏有别，”他咬字清晰，停顿有力地道：“江翊绝对不会像你一样，背后伤我。”
说完，转身离去。
莫庭熹这次没再叫住他，只是用脚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头靠着牢笼的仰头看天，虚情假意的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散了。
另一边。
江翊虽在莫庭晟的面前故作镇定，实际上面对莫庭旭还是心有戚戚，紧张得想不起来平日里手和脚本来是如何摆放的。
营帐内又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他便只好被贴着帐边站着，像个犯错罚站的孩子。
莫庭旭见他这副模样，含笑开腔道：“我自十四岁开始就一直跟随父亲四处征战，一年到头在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几次回家，也总有公务在身，唯一真正得闲的，也就是过年那会儿了。”
江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头，猜不到他后面要说什么，便只是安静地听着。
莫庭旭的视线自他身上穿过，落在遥远的记忆里：“那时候阿晟还小，却很让人省心，唯一的一次做错事被我看到，便是不小心弄破了娘亲给我爹亲手做的披风，”他的目光聚拢起来，扫了江翊一眼：“那时候他站在门边等着挨骂的模样，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江翊听得认真，将他这没头没尾的闲话家常当成了生死攸关的金科玉律，听到这里不由得面上空了一下，“啊？”了一声，而后对上莫庭旭堪称和蔼的眼神，心头一热：“莫将军......”
“嗯？”莫庭旭抬手打断他：“这么生疏？”
江翊顺杆爬向来是把好手，抬手作揖，连姓都给省了，脆生生喊了一句：“大哥！”
莫庭旭想说“倒也没让你这般熟络”，又觉得也无所谓，他声音低沉爽朗地笑了两声，负手走到帐口：“同我出去走走？”
江翊义不容辞：“好。”
草原辽阔，时已深秋，正是草木荒败的时候，更何况这个时辰更是黑灯瞎火，更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江翊知道，莫庭旭本来就不是让他陪着看景来的。
他们徒步离开西北大营往外走去，身后的火光人声逐渐远离，越走越冷清。
直到走出去有半里地，莫庭旭才站定，指着天边问道：“你知道那边是什么方位吗？”
江翊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南边。”
莫庭旭点头：“准确地说，是都城的方向。”
江翊隐约觉得他之后要说的话非同一般，挺了挺腰杆。
莫庭旭的余光瞥到他这个动作，笑道：“你别紧张，我没打算跟你说什么家国大义的慷慨陈词，人各有志，四方天地总有容得下的地方，未必就只有从军这一条路才是正道，我莫家虽是将门世家，却从未有过什么子承父业的硬规矩，阿晟他能有自己的选择，这也很好。”
江翊不禁侧目看向他。
营火远远而来，在他背后和天光混成一线，凝重而安定。
这个男人就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披着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甲胄，身上总是沾了挥之不去的仆仆风尘似的。
可他始终神色若定，言谈沉稳。
“或许这就是大将之风。”江翊心想。
莫庭旭听不到他内心的称颂，见他看着自己，便也出于礼貌朝他笑了笑，继续道：“只是人都是要为了自己做的选择负责的，阿晟决然离家，便是有负圣恩，唯有世间再无此人，他才能真正得以自由，这其中需要付出的代价，我想你是清楚的。”
江翊郑重其事地点头：“燕行明白。”
莫庭旭顿首，扶手作揖：“今夜那番险象中，我已经看到了你对阿晟的心意，因而为兄有一事拜托，不知燕行可否答应？”
江翊忙伸手去扶他，却拉不动，只好道：“大哥不必如此，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莫庭旭抬眼，正色看向他：“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你同阿晟去哪里都可以，唯独，绝不能再回金陵。”
江翊浑身一震，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暗藏的汹涌波涛，顿了顿先是应下：“有生之年，必定竭力护他。”
莫庭旭这才肯直起身来。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的间隙，江翊便已经把前后捋顺，问道：“大哥如此，是因为担心会受莫烨牵连吗？”
他立刻就能从自己这些只言片语中串联出一个缘由来，倒是让莫庭旭愈发刮目相待，也不隐瞒，直言自己的担忧道：“虽然此事是他一人所为，但是树大招风，朝堂中人对我莫家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如今这一遭，我们便是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他们哪有轻易放过我们的道理。”
他话虽这么说，听起来却并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江翊当即便明白莫庭晟那点黑白分明的执着从何而来，虽然未曾见过莫老将军，但想必也是这等脾气了。
莫庭旭还生怕江翊多想，补充了一句道：“不过此事不关阿晟的事，莫烨行差踏错，步步至此，是我莫家教导无方，即便皇上要罚，也是我们应受的，但阿晟他的心性你也知道，若是听到什么风声，我怕他会冲动行事，因而才将他拜托给你。”
江翊莞尔：“大哥不需多言，燕行明白，”
莫庭晟回到营帐没看到人，经人指点才找了过来，远看见两人对面而立，心里还有些紧张，可等走进才发现气氛和谐，松了口气走上前去。
莫庭旭见他回来，两人均转身迎着他。
“他说了什么？”莫庭旭问。
莫庭晟：“招了一些事，我晚些回去整理一下，拟成书面给你。”话虽然是对着莫庭旭说的，视线却对着江翊。
莫庭旭点了点头，看他这样，便朝江翊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道：“我那里太过简陋，我先回去吩咐他们准备些纸笔桌椅来，你们聊。”说完往军营走去，路过时拍了拍莫庭晟的肩膀。
等脚步走远，莫庭晟才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要避开众人说悄悄话了吗？”
江翊见他神色有异，心便吊了起来，习惯性地挑了一些俏皮话来，上前凑到他面前：“阿晟如今怎么连大哥的醋都要吃了？”
莫庭晟不闪躲，就着鼻尖能贴着鼻尖的距离直勾勾望进他眼里：“是啊，谁让我这般心悦你。”
江翊一僵，往后撤了一步：“莫烨跟你说了什么？”
莫庭晟逼近一步：“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什么？”
江翊心跳如雷，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
莫庭熹绝不可能知道他的计划，即便他从宫中发现了蛛丝马迹，那些眼线也都不知道“鬼面罗刹”的真实身份，不可能和他这位建安城城将之子联系在一起，他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而莫庭熹离开金陵之时，他们的计划尚未推动至最后一步，之后他又时刻处在自己的监视之中，没见他收到来自金陵的消息，他应当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
那么便只剩下一件......
思及此，江翊决定不打自招：“你在建安城看到的那个通缉令，并非完全作假。”
莫庭晟料想他不会瞒太久，却不想他居然承认得如此干脆，猝不及防间得知真相，第一反应竟然是：“所以你之前看着我冒充魔头，是有心看我笑话的吗？”
说完，他自己愣了一下。
江翊也傻眼了，莫庭晟这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两人相视笑开了。
笑过，江翊沉声道：“我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莫庭晟板着脸：“给你三天时间，把证据拿给我，等我看过再考虑如何收拾你。”说着转身往军营去。
江翊迈开长腿跟上：“好！”
莫庭晟觑了他一眼，嘴角扬起。
乍听之时他确实有些心慌，但是从莫庭熹的牢笼走来这一路上，他其实就已经想过，江翊并非弑杀无度之人，若是事出有因，他自然没什么好说，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济世为怀的大善人。
可若江翊当真是滥杀无辜十恶不赦的魔头，他既已经认定他，那大不了从今往后就找个无人的地方，用精钢锻条锁链将他关起来，让他只能祸害自己一个人，也算是他莫庭晟为民除害了......
莫庭晟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自己先是一阵恶寒，暗自庆幸——还好江翊不是后者。
走在他边上的江翊无故打了个寒噤，转头见他看着自己，缩了缩脖子道：“阿晟，你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呢？”
莫庭晟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扔下被吓得噤若寒蝉的“江大魔头”，先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