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江翊曾经说过懊悔当年能力不足无法保护家人,近来的蛛丝马迹也不难看出他培养了自己的一方势力,想来为了保全江家,没少打探朝廷中的事。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莫庭晟找到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原本定在江翊脸上的眼神也收了回来了,下落到茶桌的木质纹理上,视线顺着那些年轮纹理无意义地描了两遍,心里暗暗嘲笑了自己一句:“一朝蛇咬,还真的看谁都像井绳了......”
不过不管江翊了解皇上的缘由为何,他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莫庭晟心想:“他待我如斯,我却在暗中用恶意揣测他,未免偏颇,实在是小人之心了。”
江翊见他迟迟不说话,看起来也全没准备要夸自己两句的意思:“阿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莫庭晟见他两眼熠熠闪着,在昏黄的烛火中差点看到了一条摇摆的尾巴,轻笑了一声道:“燕行思虑周全,我没什么想说的,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这话跟哄孩子那种“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没什么两样,可江翊万分受用的样子。
青雾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还毫不避忌地用起来私下的称呼,总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这两人真要忘了自己的存在了。
他还是个孩子,还不想这么早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英年早逝。
青雾朝门口的方向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出声道:“属下自知不该打扰的两位主人的雅兴,还请主人尽快定夺这两本账册的处理,好让属下早些离开。”
莫庭晟满脸欲言又止地抬眼地抬眼看着面前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
江翊对于他这“两位主人”的定义倒是大为赞赏,语气都显得十分明快:“你亲自把这东西送到金陵去,不必暴露身份,不要知会旁人。”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记住,是亲自,途中不可假手任何人。”
青雾没想到自己催了一句就要被调离了,一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冒出不解:“主人?”
江翊看他的表情,补充道:“这东西至关重要,只有你亲自去送我才能放心。”说着见他松了一口气,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快出发吧。”
青雾顿首,正要走,就听莫庭晟叫住了他:“齐轩若是发现账册被掉包,必然会千方百计追回,你行事低调一些,注意安全。”
青雾呆在了原地。
他从小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受尽白眼和欺负,直到被江翊收留,跟着他习武练剑,好在他虽没什么大用,习武却还算得上有些天资,后来江翊把他带在身边,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他视江翊如兄如父,愿意用命偿还,但是江翊待他并不亲昵,即便是小的时候,也很少见他笑过,更别说是温言暖语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关切,当下也不知道“正常”情况下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愣了一阵之后便着急忙慌地跑了。
他走得急,关门的时候也没顾上力道,“砰”地一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落了满地。
莫庭晟自然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的杀伤力这么大,调侃江翊:“这孩子向来这么毛毛躁躁的?”
江翊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模样。”
闻言,莫庭晟好奇道:“话说起来,我时常觉得这孩子许多行为都跟你很像,要不是这真实年龄相差不大,我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你不愿对外公开的私生子了。”
眼下没有旁人在,江翊便没有什么架子形象可言,瘪了瘪嘴,不甚赞同:“哪里像?”
莫庭晟一一细数道:“有些时候的表情啊,行为啊什么的,哦,还有总喜欢爬窗的习惯。”
江翊见他还真的一一枚举,脸上的不高兴干脆摆得更加明显了一点:“你对他还挺上心的吗?”
莫庭晟这回是听出来了,见他连一个小毛孩子的醋都吃,一时无力吐槽,灵机一动道:“嗯,毕竟他总贴身跟着你,我总得多关注几分。”
江翊假意的不悦都还没完全摊开,一听这话就全都卷了铺盖往脑后一扔,露出点带着傻气的笑意来。
莫庭晟纵容地笑了笑,可没多一会儿,笑意就又淡了。
江翊胡搅蛮缠插科打诨,就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见状只觉得心尖被他这微妙的变化牵动着酸了一下,无奈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阿晟......”
后面的话他没想好怎么劝,也想不好该怎么劝,便只好有一下没一下用手指在他手心摩挲着。
莫庭晟见他敛眉垂眼,垂头丧气的,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的伤心而难过,便觉得无论这世间的恶意和冰冷都能得以暖化一些。
“怎么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他笑问。
江翊闻言抬眼,看了他半晌,伸出手指压在他嘴角:“我虽然替你不值,也觉得他不配你为他难过,但是阿晟,你若不想笑,便不用笑。”
江翊的手很奇怪,总是从手心到指腹都是温热的,唯独指尖,总是带着些许凉意,触到皮肤的时候感觉便尤其鲜明。
莫庭晟勉强牵扯的嘴角被他压得落了下去。
江翊继续道:“我不愿看到你伤心难过,但我更不愿看你强颜欢笑,掩藏情绪或许是你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但是阿晟,至少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
莫庭晟抬起的手带着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抖。
他曾经想过,江翊对他所有的牵挂其实是起源于对“强大”的憧憬,所以他并不愿意让江翊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以为这两次江翊看过自己在处理莫庭熹时的优柔寡断之后多少会有些破灭,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一次,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的形象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出来,却和眼前这个男人再难重叠在一起。
只是把手从桌上抬起来的这么一个简单动作,莫庭晟简直错觉自己做了大半辈子,他终于把手覆在江翊手背上,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手心偏了偏,嘴唇擦过他虎口处的软肉,沉声答道:“好。”
江翊眸色顿沉,心里又清楚知道他并非有心做得如此暧昧,只好在自制的苦海里载浮载沉,僵着不敢动作。
江翊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停留,不等对方敲门,便率先扬声问道:“哪位?”
门外的人好像也不惊讶,高声答:“兰公子,将军请您去一趟。”
莫庭晟睁开眼,眼底的悲伤消逝一空,换上平静自若。
两人跟着指引来到西北军营,到了一处位于角落的小帐子外才停了下来。
这帐子虽说是在西北军营内,实际上却远离了所有的营帐,连灯火都比别的营帐看起来昏暗一些,要不是两人视力极佳,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那士兵站在帐外朝两人微微颔首:“将军在里面,两位请。”
莫庭晟和江翊对视了一眼,就听里面传来莫庭旭的声音:“进来吧。”
掀开帘子,之间帐中只有一张矮桌和一张木板床,墙上挂着莫庭旭的斗篷和佩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莫庭晟环顾了一圈,心下很不是滋味。
江翊在烛火下看了一眼他的侧脸,率先抬手行了一礼:“莫将军。”
莫庭旭把矮桌架床边,正坐在床上不知道在看什么,闻言把桌子挪开,朝他点了点头:“又见面了。”说完看向莫庭晟:“这回不跑了?”
莫庭晟讷讷喊了一声:“大哥......”
莫庭旭见他神色郁郁,以为他是因为莫庭熹的事,有意宽慰:“他走到如今田地都是咎由自取,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莫庭晟笑容苦涩地点了点头,道:“这我明白,只是不想连累大哥受苦了......”
“什么?”莫庭旭不解反问。
军旅生活清苦并不少见,可这西北军营条件并不差,却将莫庭旭安排在这种地方,意味就不太一样了,可莫庭晟不知道如何表述,视线又在帐内走了一圈。
莫庭旭了然于心,笑道:“你多想了,这帐子是我自己安排的。”
莫庭晟和江翊皆是一愣。
莫庭旭:“我按照你发给我的证据,拟了紧急的折子递到宫里禀明了皇上,此番前来带了皇上的手谕,那几名结党营私的西北将领如今都已经军法处置了,只不过我毕竟是驻守西境的将领,管到这西北来,已是越俎代庖,要是再舒舒服服地住进主帐去,容易落人口实。”
莫庭晟一想,确实如此:“是小弟愚钝了。”
莫庭旭摆摆手道:“你我亲兄弟,不必总来这些虚礼,我找你来,是因为他至今不肯松口,唯一只说了一句,他要见你。”
莫庭晟无意抿了一下嘴。
莫庭旭看着他:“你若不愿见,可以不见。”
江翊不禁多看了这位只见过两面的将军一眼——就凭他这份无条件支持莫庭晟的心,就足够让他对这位交往尚浅的“大舅哥”添上几分好感了。
莫庭晟也只是稍作迟疑,点头:“好,我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再问问他。”
他这样说,莫庭旭也没有劝阻的意思,喊了人:“带兰公子去见莫烨。”
莫庭晟揖手转身,江翊自然也一同跟上去。
“江公子请留步。”
江翊和莫庭晟同时驻足回头。
莫庭旭:“我有些话想同江公子单独谈谈。”
他神色如常,就好像只是想留人说几句家常话。
两人对视一眼。
江翊应道:“好。”
莫庭晟只好道:“那江兄便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江翊点了点头,站在营帐门口,目送莫庭晟离开。
草原辽阔,天地同色。
莫庭熹透过牢笼的间隙仰头看天,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也没有回头。
“你要见我?”
闻言,莫庭熹才拖着脚镣手铐起身,回身看着来人:“怎么?如今连二哥也不叫了吗?”
莫庭晟看着他神色间的落寞,却只觉得心寒,面上不动,冷冷喊了一声:“二哥。”
短短两个字,本该承载深刻牵绊,手足之情,血脉相连,可如今从他嘴里出来,却味同嚼蜡。
毫无起伏,也毫无意义。
莫庭熹分不清真假地苦笑:“我就知道,你这人动辄满口仁义,实际上就是个自私冷血的人,否则你也不会不顾后果地离家出走,你知不知道你的任性妄为要多少人费心给你擦屁股?”
莫庭晟突然发现,他的恶言冷语已经伤不到自己了。
一旦清楚意识到一个人对你满心只有恶意,那他所有刺向你的中伤便都是意料之中了。
“你特地找我来,就是为了挖苦我吗?”莫庭晟道。
莫庭熹摇了摇头:“也不全是。”
他现在就好像一个被猎人的陷阱扎穿了七寸的毒蛇,奄奄一息,却还亮着獠牙,随时准备咬一口路过的人。
莫庭晟不再开口,只是看着他。
莫庭熹见不得他这般自在,故意道:“你不想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
“不想知道,”莫庭晟淡然道:“你既然不说,那不如我先说。”
“好啊。”莫庭熹笑答。
莫庭晟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无法可想,便也不再多做顾虑,干脆问出心里的疑惑:“你之前跟我说过,李芸是你的人,所以那些逼良为娼的勾当,也是你的主意?”
莫庭熹似笑非笑:“你说呢?”
莫庭晟皱了皱眉,只是继续问:“关押虐待那些孩子,也是你让他们做的?”
莫庭熹依然不做正面回答:“我若说不是,你会信吗?”
莫庭晟不做言语,只是看着他,眉宇清冷。
莫庭熹定定和他对视,只是看着看着,便恍惚浮现出他小时候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的搞怪和龇牙咧嘴的笑容来。
他眨了眨眼,错开视线,只是说了一句:“我收服她之前,她便是做这买卖的。”便没再多解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句,正如莫庭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就这问题问个究竟。
即便不是他指使,也改变不了他从中受益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