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无数个夜晚纠缠不散的梦魇里,那人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紧追不舍,对江府上下赶尽杀绝。
那张脸,江翊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
他一直在尝试寻找那人的下落——那本是他理顺所有事情最直接的切入口——可却一直都找不到,他还以为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这一世那人不复存在了。
可原来,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久不见光的存在。
江翊并不想让莫庭晟难堪,他知道莫庭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所以知道这其中的关联之于他而言,显然是另一种与自己所感受到的迥然不同的折磨。
他无法想象被至亲背叛会是何种心灰意冷,他明白莫庭晟迟早会知道所有事情,但那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江翊宁愿另外派人再去调查自己想知道的那些事。
可他关心则乱,忘了莫庭晟并非自欺欺人的人。
莫庭晟心绪许久难平,浑噩开口:“灰鹭是我二哥的贴身暗卫,从小就跟着他,很少明面示人,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他?”
又是在什么情境之下。
江翊深深看着他,眉眼深邃,却许久没有回答。
他什么都没说,答案却已经呼之欲出。
莫庭晟想到江翊当时手中弩箭上包裹的熊熊杀意和他脸上难以忽略的涌动的盛怒。
又想到江翊之前跟自己说过江府惨案发生当晚的情节,想到他说他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莫庭晟当下已经懂了。
这一刻他宁愿自己是个千凿不成的愚木,亦或者是一个心若顽石的自私自利之徒,这样他就可以闭目塞耳,只要江翊不说,他就装作不知道。
而他恰好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问,江翊必然不会主动提及。
可他偏偏哪一种都不属于。
他耳聪目明,记性也不算差......
莫庭晟嘴唇微张,声音就好像是自牙关间泄露出来,又压了一半在心头,沉闷而含糊,近乎自喃道:“那年我年纪尚幼,本来剿匪这种大事断然是轮不到我的,但是偏偏所有的一切都十分巧合得凑到了一起,安稳多年的南疆突然出现异动,父亲和大哥被陛下派往南境平乱,二哥又在事发前便接了皇上密旨离家......”
对了,密旨......
莫庭晟遭受又一击当头棒喝,被越来越清晰的事实打得眼冒金星。那些“真相”如鲠在喉,吐不痛快,咽下去又会划得肝胆俱损。
江翊眼看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惨白,不由伸手去拉他。
莫庭晟木然任他动作,眼里清晰映出他的手扣住自己手腕的场景,却又好像整个人都游离在一旁,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既真切又模糊,脑中混乱异常:“所以当年所有人都只知道他接了密旨,却没有任何关于那密旨中任务执行结果的风声......”
此前知道江翊的身世之后,他偶尔也会回想当年种种,直到现在都还是想不明白——安庆帝忌惮他,是因为他“功高盖主”。
可建安之乱发生的时候,他不过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虽说从小的风头有些招摇,也曾经在几次宴请上表现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意气,可他那时候和太子素来交好,即便张扬,将来也仍会成为太子助力,圣上有什么理由非杀他不可?
而且这样的任务,他还偏偏交给了自己的亲兄长,就不怕他会抗命吗?
亦或者,之所以会交给莫庭熹,正是因为知道他会不择手段地完成这个任务......
莫庭晟眼前一阵发黑,急火攻心之下真气眼看要走岔,江翊搭在他的腕上,顿觉他脉搏紊乱暴动,忙出手助他理顺气息:“阿晟,冷静!”
接连叫了三声,莫庭晟才听到,稍缓过神,立刻顺着送入自己体内的内力游走调息。
他当然知道当年之事已是过往,如今他即便是把肠子愁成千百个死结也为时晚矣;也知道今非昔比,他和那时走了不同的路,或许莫庭熹也不再是那时的莫庭熹......
他都知道,可“释然”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他可以安然接受君王寡恩不念旧情的本质,可以在死后变成旁观者泰然看着自己戎马一生成为笑话遭人指摘,也可以置身事外冷静分析隆盛帝残暴无情妄动杀念的原因......
可他无法轻易接受血亲反目手足相残的现实,更何况那是莫庭熹,那是他向来敬仰的二哥!
这个念头好比一湾不可见底又没有浮力的深海,他落进去,便只能不停地往下坠。
眼看着莫庭晟的内力周游二三回天不见平息,反倒越发心神不宁,江翊暗叫糟糕,就觉得手下感觉到的气息忽然一滞,不等他反应,已经被人一把推了开去。
莫庭晟一弯腰,呕出了一大口血。
江翊手忙脚乱地上前支撑住他的腰背,看着他嘴角刺眼的鲜红心如刀绞:“阿晟......”
他还什么都没说,莫庭晟就轻轻摇了摇头。
江翊探他心脉,感觉到他气息反倒比刚才平稳了许多,这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莫庭晟扶着他的手臂,呼吸凝滞而沉重,吐息两三次,开口的声音宛如千斤重的磨盘被强行推动,他缓声道:“对不起......”
江翊好像早就料到他的话,抓着自己内衬的干净袖口,给他细心一点一点擦去嘴角的血渍,又凑上去在那处小心啄了一下:“你从未对不起我,那些人也不值得你替他们道歉。”
莫庭晟终于牵出了惨淡的笑容,累极了似的缓缓闭上眼。
江翊把他往怀里又搂紧了分毫。
赤云循着气味过来,见状难得安静,漆黑明亮的大眼盯着江翊,略带了些许责备和询问。
江翊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一匹马误会,伸手招招它,让它靠近一点,抱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动的莫庭晟,飞身上马。
夕阳西下,归人成双。
回到住处,莫庭晟依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江翊便又将他抱下马,避开众人回到房间。
莫庭晟呼吸平缓未见波折,像是真的睡得很深。
江翊也不疑有他——不管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有心暂时不想对上自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在自己眼前。
还在自己怀里。
江翊抱着人往床榻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一个大男人压在他的手上,他却半点不见吃力,时而垂眼看向怀中人的时候,都是满眼深刻的情谊。
可不管他走得多么缓慢,路还是会有走完的时候。
他轻手轻脚地把莫庭晟往床上放,刚准备越过他去拉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拉了下去,整个人陷进了床褥里,而后熟悉的气息便覆了上来。
一念瞬息,江翊的脑子还没做出反应,手就先一步动了。
他一手扣住莫庭晟的腰,一手按在他脑后,加深了这个糅杂着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愫的亲吻。
莫庭晟的嘴里还残留着带有铁锈味道的血腥气,若有似无的刺激着江翊的神经,随着呼吸汇入每一根经脉,又顺着血液的流动遍布全身。
他正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从自己这里汲取安全感。
莫庭晟有所求,江翊自然“倾囊相授”,可他逐渐发现发展不太对劲......
江翊按住莫庭晟试图解他衣服却不得章法的手,哑声道:“阿晟?”
莫庭晟红着眼角看着他,抿嘴不语。
江翊看着他许久,叹息了一声,把他按下来困进怀里,莫庭晟挣扎了两下,可他刚走岔了真气,自然不是全盛状态下的江翊的对手,又不是真的要动武,论力气,也略逊一筹,可他就是不死心,不愿意老实。
江翊便困住他,任他在怀里扑腾,也不松手,眼观鼻鼻观心,铁了心和他顽抗。
直到莫庭晟累得不想动了,浑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块再用力,瘫软在江翊胸口。
“你不用这样的。”江翊的手在莫庭晟的背上毫无韵律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像是在哄孩子:“你不欠我什么。”
莫庭晟闻言,又挣了一下。
江翊只好改口顺着他,道:“好好好,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依然觉得这些事由你而起,你便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莫庭晟埋首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那我也没有办法接受你用这种方式道歉。”江翊道。
莫庭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红了脸 ,不再装哑巴:“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江翊听他愿意开口,知道他已经缓和了情绪,于是两手松开了一下,下滑了两寸,只是虚虚搭在他腰上。
莫庭晟看他不答话,便支起上身,又道:“你总要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江翊定定看着他:“你是对我心有愧疚吗?”
咫尺距离,莫庭晟回望着他,摇头:“我不知道......”
江翊眼里的光点明显黯淡了,他把视线从莫庭晟的眼睛上往下移到了嘴唇上,这样一来,从莫庭晟的角度看来,那点眼皮的翻动便会恰好将他的眼神隐藏起来。
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要发生了。
感情如果掺杂进了别的东西,就会开始变得不那么纯粹,而一旦不够纯粹,那么裂缝也就迟早会生成了。
他希望莫庭晟对他所有的索求和给予仅单纯建立在“他是江翊”的事实本身,而非出于别的一些什么。
比如愧疚,比如亏欠。
莫庭晟不知道自己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在江翊的心里掀起了多高的浪,只是继续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不知道这种是不是该称之为愧疚。”
江翊复又看向他的眼睛。
“一想到你经历的那些事情都是由我而起,我就痛恨当初的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要将你单独留在建安城。”
江翊的眼神越发亮了。
“我当时应该把你一并带走,将你带在身边,在你梦魇缠身的时候安抚你,教你剑术身法,让你即便是做梦也不再畏惧对手。”莫庭晟道。
江翊的十指逐渐收拢。
莫庭晟垂眼扫了一眼,继续说:“如果说这是愧疚,好像又不太像,但我确实想要弥补你一些什么,从这个层面来说,又好像也没错......”
“如果换个人呢?”江翊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傻,就好像那些情窦初开小心试探情郎心意闺中少女。
“换个人?”莫庭晟重复了一遍,认真想了想,道:“我说自己凉薄倒也不算自贱,我设想过,如果这人不是你,不是如今的你,我或许只会在乍听之时觉得抱歉......”
他的“歉”字话音未落,就被江翊掐着腰掀翻,而后眼前人影压了下来。他大方闭眼受着,心里其实已经做了准备。
今日如果江翊要做些什么,他绝不会还手。
江翊却依然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即便他分明呼吸紊乱,某个不言而喻的部位也精神抖擞,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令人暧昧难忍的手法在莫庭晟的腰部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往返,不越雷池半步。
莫庭晟正被他“恶意”撩拨得有火无处泄,就听江翊趴在耳边:“若你真的想为我做些什么,我倒是确实有一事相求。”
莫庭晟不躲,只是忍不住屏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吐出:“你说,我定全力以赴。”
江翊埋在他肩窝处,两人胡闹半晌,发冠都有些凌乱了,那些四处乱翘的发丝便带着另莫庭晟心神剧颤的话钻进了耳朵里。
他说:“但求莫庭晟此生,能够长命百岁。”
梦境和现实轰然重叠,莫庭晟愣神许久,偷偷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把痛呼憋在牙咬紧的牙关后,心里叹道:“这次不是梦。”
无声的叹息被窗口吹进来的风悄悄带走,席卷过去,羡煞枝头流连不愿分别的枯叶,飘飘洒洒,一路铺到了城西莫庭熹的别院中。
莫庭熹身上的伤不少,却并没有真正致命的,在当时之所以渐落下风,也只是因为持久战导致失血过多,回到宅邸处理过伤口,喝了一帖药,又吃下了一些名贵的炖品,到午夜时分便悠悠转醒了。
而他张开眼的第一句就是:“去,查一下近日城中是否有外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