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和城将府隔了半座建安城,两人你追我赶转眼就到了地方,刚在庭院中落下,就撞上了未卜先知的江安守。
“舍得回来啦?”
江翊和莫庭晟对看了一眼,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但为了给自家为老不尊的父亲留点薄面,只是规规矩矩作了一揖:“让爹久等了。”
江安守丝毫不心虚,纡尊降贵地点了下头:“回来就好。”说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莫庭晟:“这位公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莫庭晟浅笑着,拜了个礼:“江大人。”
江翊知道莫庭晟不方便透露身份,侧身半挡在他面前:“爹,您最近是不是事情太多了?你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面,能不眼熟吗?”
江安守跟莫庭熹也没见过几次面,对他并不熟悉,虽然凭着敏锐的直觉从两人的五官中看出了一些相像,却也没办法立刻联想起来,正在脑中极力回想,被他这么一打断,就又没了头绪,老羞成怒,又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发作,哼了一声道:“你娘已经起了,既然回来了,就去给你娘请个安吧,至于这位......”
“晚辈兰昊。”莫庭晟依然笑得十分得体。
他这一笑,江安守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觉得他眼熟的原因,看了看江翊,又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兰公子辛苦,即是小儿好友,自然是江府的上宾,奔波了一路,请先随下人下去休息吧,今日拙靳生辰,宾客往来琐事繁多,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晚宴时请公子多喝两杯水酒。”
莫庭晟看出他的神色变化,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既然是小儿的朋友,还请多为江府考虑,今天人多眼杂,请公子注意分寸。
到底是惯常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的,一番话滴水不漏,既不显得过分客套,又不至于让场面变得难看。
莫庭晟拱了拱手:“多谢江伯父。”一句称呼转换,算是承了他的情。
江翊站在一旁,平时总是拿在手里招摇的折扇也别在腰间,像是把所有在外的纨绔不正经都收敛起来了,即便是对上莫庭晟转身时无意投来的目光,也只是浮于表面地笑了笑,眉眼间藏着些什么看不透彻的东西。
等人走后,江安守便屏退左右,两人顺着小道往主卧去。
江夫人喜静,主卧设在远离其他厢房的庭院深处,两人走着走着周遭便完全没了人声,江安守这才开口:“你知道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吗?”
江翊点头:“知道。”
“知道?”江安守反问,眼里透出这几天来真正的厉色。
但凡领兵的人,动了真火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先加以克制,因为他们必须掌控自己的情绪,才能保持冷静到底思考,江安守的声音一沉,音量低了一些,犹如一口古老的大钟,带着震人的威慑。
江翊脸色不变,停了下来:“爹,若是不方便,我这就带他离开。”
“江燕行!”江安守呵斥了一声,惊动了一旁树上停着的鸟雀,不安得在枝头来回跳了几下。
父子二人对峙了片刻,谁也不愿意退让,可江安守心里有火,江翊却是一派问心无愧,注定熬不过儿子。
他逼上前半步,分明四处无人,却生怕被谁听到自己说的话似的:“难怪你说你惹了大麻烦,我还当多大的事,你倒是能耐,带了这么一个能株连九族的祸首回来!”
“爹想多了,”江翊毫不退让,眼皮抬起少许,坚定回护道:“他叫兰昊,不过是一个初入江湖寂寂无名的小卒,还没来得及犯事,哪里至于诛连九族这么严重?”
江安守见他打定主意和自己装傻充愣到底,冷然道:“莫家的男丁年轻的时候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骗得过自己,能骗得过所有人?朝堂上的人,每天都虎视眈眈地等着莫家人栽跟头,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们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更何况你这但凡被人认出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江翊皱眉:“爹,你这话孩儿就听不懂了,我和兰昊都未曾入仕,非要画个道,无非就是半个江湖人,关朝廷什么事?孩儿只知道他与我出生入死已是至交,爹若当真觉得他是个麻烦,孩儿这就走。”
“你!”江安守被他的伶牙俐齿堵得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就要动手。
“父子俩这又是在吵什么?”
清丽的女声不高不低地响了一声,江安守瞪了一眼这闹心儿子,朝发声的人转过身去:“夫人,你怎么出来了?身体还没好利索,再沾了这晨露,又该着凉了。”说着脱下身上的外袍上前去裹在来人的身上。
他整个人像从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变成了会依偎人侧的暖心大型犬类。
如果莫庭晟在场,估计要感叹一番这两人不愧是亲父子,絮絮叨叨地模样和江翊倒是如出一辙。
江夫人年及不惑,神采姿态完全没有半点疲态,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灵动。
她抬手覆在江安守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行儿才刚回来,你就要把人骂走吗?”
江安守苦不堪言:“夫人,我......”
江夫人斜了他一眼,见他自觉噤了声,朝一旁不知所措的江翊招了招手:“行儿,来,给娘看看。”
从听到她声音那一刻开始,他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手脚无处安放,即便他心知肚明等着自己的不会是责备,却也还是难以自制地生出退意。
江翊讷讷上前,哽了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娘.....”
江夫人喜笑颜开应了一声,刚出现时身上那点纠缠的病态随着这一声顷刻就散了,可再定睛一看,柳眉便蹙了起来:“怎么眼睛都红了?江安守!你对我儿子说什么了?”
堂堂江大城将缩了缩脖子:“夫人,这不是我......”
不等他说完,江夫人一把拍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起儿子往屋里带:“走,天大的事,娘给你撑腰。”
江翊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盯着女人纤瘦的背影,眼眶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他这些年偷偷回家看过几次,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般心绪翻涌,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被日复一日的仇恨浸泡成了磐石,却没想到不曾情怯,只是因为离这“故乡”不够近。
无端遭了嫌弃的江城将站在原地不敢擅动,眼睁睁看着夫人拉着儿子进了屋,蹑手蹑脚上前,看到那门上还留了一条缝,这才挺直了腰杆,展露出笑意来。
日头东升西落,很快便入了夜。
莫庭晟为了不给主人家惹麻烦,待在房里哪儿都没去,那些下人显然是接了指令的,只要他开门,就能看到在自己门外不远处徘徊的人,他只需要招招手,对方便会毫无二话地满足他的要求。
庭院外的人声逐渐热闹起来,想来是宾客都陆续来了,莫庭晟开着一扇不临窗的窗户,靠坐在床边,就着清酒,剥了一粒花生丢到嘴里,半点没有遭了冷落的不满。
有什么好不满的?他本来就不喜欢凑热闹,更何况听那位江城将的意思,今天来的人恐怕还有不少朝廷中人。
妖魔齐聚各怀鬼胎,不见也罢,不如一个人喝酒来得舒坦。
正想着,忽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墙外蹿了上来,他染上三分酒意的眼神瞬间凝成一道寒光,反手抓过靠在一旁的剑,连着剑鞘一起朝来人横扫过去。
那人反应极快,整个人在腾空的状态下腰身往侧边一扭,硬是躲开了直击面门的攻击,同时抓住他的剑轻轻一拽,想借着力翻进窗来。
莫庭晟嘴角一勾,剑身往外一送,有意不让他得逞。
来人像是料到这手,脚在外墙上一蹬,往上蹿了半寸,下落时手扒住窗沿,往上一吊一翻,整个人终于跳窗落了地。
江翊被折腾得蹭了一身墙灰,无奈道“是我......”
莫庭晟把剑搁回原位,“咯嘣”掰开一颗花生,剥出一颗冒着油香的滚圆花生仁丢进嘴里:“我知道。”
江翊:“......”
果然,多嘴说这一句。
莫庭晟半跨坐在窗沿,一条腿悬空吊着,微仰着头靠着窗框,慵懒自在。
他在自己房里待着,自然没必要穿戴齐整,外衣不知道随手脱到哪里去了,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腰上的系带也绑得随意,衣襟便在他抬手落手之间有些松开了。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小心漏了一滴出来,他随手擦去嘴角的部分,却有半滴先一步漏网,顺着下颌一路滑落。
月圆如盘,月光将那半滴酒映得晶莹剔透。
莫庭晟的肤色算不上白皙,可今天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酒气微微上脸,每一寸皮肤都透着温润的血色,将那滴酒液衬得刺眼夺目。
江翊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视线像被吸住了,跟着那滴液体一路往下,直到它消失在两片衣襟的交界处。
莫庭晟隐约觉得有一股视线炙热灼人,可江府的酒是好酒,后劲却不小,让他整个人骨头都泡软了,便实在懒得回头。
反正有江翊在,要是有别的什么人,他也会先应付。
这么想着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阖上眼。
江翊看着他毫无防备的模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欣喜,一时又冒出些嗜虐疯狂的念头来。
他重重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不点灯?”
“没什么需要看清楚的。”莫庭晟含糊答道。
江翊摇了摇头,心说难得见他醉了,也不知道喝了多久,转身点亮了油灯,拿了个杯子又转回他面前。
灯光隔着眼皮透进来,莫庭晟蹙了蹙鼻子,缓慢睁开眼。
房间亮堂起来了,他也跟着清醒了一些,问道:“忘了说你,你怎么连在自己家都要跳窗?”
“别提了,到哪都有人追着赶着。”江翊一脸晦气:“分明是我娘的生辰,也不知道那些人做什么非得盯着我。”
莫庭晟听他这口气——看来是没躲开,沾了酒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江兄聪明如斯,怎么会想不明白?”
城将虽不是什么京中要员,却掌握一城关要的重要位置,建安城虽是小城,却是往来西北的必经之路,商贾货品若是想走官道运往西北,必然要从建安城过,一应手续文书都要在城门外核实清楚。
莫庭晟:“江安守守了建安城这二十几年的光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苦了不少想投机取巧的黑商,自然也堵了不少人的财路,这些人心知老子这关是没指望过了,只好从儿子身上下手了呗。”
江翊闷声倒了杯酒,笑意讥讽:“这些人自己淌着一身泥,就觉得没有干净的池子,想投机,避开管道多的是无人管制的山林野路,又想赚钱又想稳妥,哪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
莫庭晟跟着笑了笑,推杯和他碰了一下:“既然躲开了,就不聊那些糟心事了。”
两人往来又喝空了好几壶,醉意酣畅,江翊起身准备推门出去回房睡觉了,可不知道哪里来的醉鬼喝多了酒不认得方向,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转到莫庭晟的门口来闹腾。
这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江安守和江夫人抽不开身,院里的小厮丫鬟又不敢随意得罪,好言劝了两句劝不动,便没人再敢上前了。
莫庭晟只是半酣,知道江翊这会儿要是出去肯定就别想安然脱身了,于是赶在他开门前拦住了他,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了一下,拉着人远离门口。
江翊喝了酒之后言行意识都可以自主控制,唯独抵不住酒劲带来的困意,只坐下不过片刻,就已经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莫庭晟看着他和灌铅似的眼皮艰难抗争,门外的人还在兴致盎然,有甚者已经开始开始行起了酒令,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了。
他看了看比客栈要宽敞不少的床铺,推了一把江翊:“实在困了就在这里睡吧。”
江翊抬眼看了看他,像是要确定自己没听错。
莫庭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不自在,不由得解释了一句:“横竖这都是你家,没道理让你委屈不是?”
江翊困极了似的闭上眼,胸口连连震颤着,笑意从喉头低低的传出来,刺得莫庭晟耳朵有些发热。
他抬手摸了摸:喝多了喝多了,酒量真是不如上辈子了。
江翊笑够了,迈着四平八稳半点不晃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莫庭晟见他也不像要耍酒疯,以为他有办法应对外面那些人,便也没拦,没成想没一会儿就听到门栓落锁的声音。
这是做什么?
他正愣神,就见江翊已经折了回来,脱下外衣躺好:“晚安,阿晟。”他最后两个字半吞半含黏糊在唇齿之间,像是偷来的一声亲昵。
莫庭晟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再看,他已经呼吸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