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莫庭晟的“天赋异禀”很显然并不仅止于武学根骨,就连“口头占人便宜“这种说出来并不那么光彩的事,他都能兼容并蓄,抓住要领,融会贯通,进步神速,短短时间内便有些青出于蓝的意思。
江翊除了起先的时候占了点上风,之后就逐渐成了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的场面,再到如今,他简直要在此人不时的出其不意中节节败退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翊仔细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场让自己悔不当初的把酒言欢。
莫庭晟把他一言难尽的脸色看在眼里,冲他挑了挑眉,表情似乎在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江翊硬按下想把衣服往上拉的冲动,干咳了一声:“兰兄谬赞。”便同手同脚地背过身去,继续和衣服做斗争了。
莫庭晟觉得此人当真是奇怪得很。
明明先开始逮到机会就撩闲的人是他,自己不过就是随便反击两句,他便又像是一个无力招架的正经人了。
也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他。
江翊在他宛如带了实质的扫视中如芒在背,平时穿脱惯的衣服都变得异常繁复棘手起来,脱完就又出了一背的薄汗。
他拿着一手濡湿的衣服,转身之前甚至毫不自知地深吸了一口气,可当他真正回过身去看到莫庭晟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失落来。
真是矫情。
江翊自我嫌弃了一句,抛开那些蛮不讲理就要冒出来纠缠自己的难缠念头,挨着莫庭晟坐下。
各怀心事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个盯着火堆出神,一个则盯着门外的雨发呆。
暴雨喧哗。
莫庭晟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忽地凝聚起来,稍稍掀动眼皮,往远处的黑暗中看去。
坐在他身边正挑拨柴火的江翊动作一顿,脸上的麻木迅速消散,他最后拨动了一下火堆,把手里的那根一并扔进火里,拍掉手上的柴灰,抬起头来。
雨夜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过雨帘,披头散发地冲进这间破屋中。
她像是仓皇之间什么都没注意就一头扎了进来,发现屋里还有人的时候下意识就要转身往外逃。
“芸儿姑娘。”江翊喊了一声。
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李芸这才抹去被雨水糊了满脸的头发,露出底下干净苍白的小脸。
原本妆容精致修饰之下带了几分媚态的眉眼少了脂粉气,便多了几分天然的纯粹,杏眼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莫庭晟像是没看到她那我见犹怜的脆弱,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只有你一个人吗?”
李芸脸上的喜悦戏剧性地散尽,眼眶红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泪水便顷刻夺眶而出。
莫庭晟和江翊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破屋,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一名泣不成声衣衫不整的女子......
但凡此时路过一个人,他们两人就得浑身张满嘴才能为自己辩解两句了。
“问心无愧”四个字说得轻巧,真要做起来,许多时候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自我安慰的空谈罢了。
为了避免这种不必要的误会,两人只好把李芸从门口请进来,坐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位置,让她身上的衣服能尽快变得干爽起来,两人则是远远坐在门口的位置,等她哭够了,才问明情况。
她讲述的过程中依然抽抽搭搭的,口齿含糊,莫庭晟连蒙带猜才听明白是前因后果。
按照李芸的描述,赤云驮着他们突出重围之后有意往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跑,起先还算正常,她虽然马术不精,但是普通的骑马还是会的,因此就任由赤云带着她们越跑越远,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赤云毫无征兆地发起狂来,李芸一时没有抓紧,就被它从背上甩了下来。
“等我再爬起来,发现马已经不见了,孩子,我的孩子从马上摔下来,掉进了一个数丈的深坑中......”她说着,又掩面哭了起来。
那孩子已经是她唯一的期盼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又被自己眼睁睁弄丢了。
江翊看了莫庭晟一眼,转向李芸:“天色已晚,雨势又大,即便去了,只怕也束手无策,且等等吧。”
李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满眼哀求。
“无妨,”莫庭晟起身,往天上看了一眼,道:“雨要停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却像一个一言九鼎的预言,尾音还没完全落到地上,雨势便肉眼可见地小了。
江翊愕然:“兰兄,你莫不是哪路神仙转世吧?”
莫庭晟瞥了他一眼。
夏季的雷雨本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春雨绵延,下起来没完没了,他曾常年征战在外,战场千变万化,天时、地利、人和,任何环节的细微偏差都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久而久之,观天象便能预测天气,也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可这些他自然不会说,也不能说,毕竟江姓人精捕风捉影的本事他已经深有领教,便十分不走心地敷衍道:“蒙的。”
江翊心有所感,便只是点了点头:“既然雨停了,那便出发吧,救人要紧。”说着便当真万分急切地往外走去。
一场大雨如洗,天色明显比之前要亮堂了不少。
李芸带着两人绕过两座矮丘,一路上整个人都像放在热锅上的蚂蚁,从头到尾只有一只脚沾到地,直到在一个半人高的土坡的背后找到了那个深坑:“就在那里!”
她轻呼了一声疾步跑到那土坑边上,往里面张望着,不时回头确认身后的两个人是不是跟上了。
她心急如焚,却不敢表现得过于急躁,只好频频回头,用一副望眼欲穿的姿态无声催促着。
莫庭晟走在她后面,在她回身的间隙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来路。
慢了两步的江翊借机追了上来,摇着他那把乍看之下朴实无华的折扇,走在他边上压低了声音:“此地人迹罕至,是个好地方啊。”
至于具体是做什么的好地方......
莫庭晟斜睨他一眼,只觉得这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牙痒痒,心下盘算也不知道一会儿有没有机会能趁机暗算他一把,权当给他点教训了。
江翊不躲不避,甚至迎着他的目光咧开嘴来:“兰兄一会儿,可要手下留情啊。”
他一句话拐出了八个调,莫庭晟微微一愣,当即有种做亏心事露了马脚的紧张感,不由自主地就躲开了视线,不愿再跟他胡侃。
两人晃晃悠悠好半晌才上到坑边,李芸在边上等得心焦,嘴皮子都要被她自己咬得破皮出血。
江翊走到她面前站定,见她这幅模样,神情真挚地道歉:“实在抱歉,我们方才正商量解救的法子,脚程便慢了一些。”
“公子言重了,本来就是奴家劳动你们......”李芸抹了把眼泪,扯出一个苦涩讨好的笑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青楼里浸染得时间久了,即便是抓心挠肺的焦灼之中,她也总是无意间便会流露出风尘女子媚眼如丝的风情来,若是在她面前的人换两个来,多半很快就会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
当然,前提是“换两个人”。
莫庭晟神色淡薄,不咸不淡地开口:“姑娘言重了,救人要紧,孩子现在怎么样?”
李芸伸手指着那坑口:“她刚摔下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回应,可是方才我喊了好久,底下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了,怎么办......她会不会......”说着,便无法承受自己想象中的后果,把脸埋进手心,肩膀一颤一颤地啜泣起来。
莫庭晟一言不发地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那“深坑”当真深得半点不含糊,一眼望下去,只能看到坑口往下约莫一两寸的位置,剩下的便是两眼一抹黑。
“姑娘莫要担心,我们下去看看便知道了。”江翊一派和气,和之前在青楼时候的冰冷嘴脸成了鲜明的反差。
李芸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不偏不倚就撞上了那双眼,她下意识垂下眼去,福了福身:“有劳两位公子了。”
江翊看向莫庭晟,往那坑口一摊手:“兰兄,请。”
莫庭晟斜他一眼,觉得别的姑且不论,光是慷他人之慨能够慷得如此堂而皇之的本事,自己就得花些时间才能学得会了。
江翊像是没看出他神色里的那点嫌弃,疑惑地追问一声:“兰兄可是有何难处?”
莫庭晟认真点下头:“这坑深不可测,兰某心里没底,辛苦江兄去寻点能做绳索之用的物件来。”
江翊折扇一敲脑袋:“是是是,是江某疏忽了。”连连说着,打眼往边上看去,相中了一棵树上攀附缠绕着的藤蔓。
那藤蔓足有五六尺长,三指粗,盘虬在一棵不足一个女子腰粗的小树上,相比之下透着明眼可见的古怪不协调。
精明却江翊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不费半点力气便将那藤蔓从树上拽了下来,献宝似的递到莫庭晟的面前:“兰兄你瞧,瞌睡送枕头,咱们怕是要转运了。”
“承你吉言。”莫庭晟回答地很是敷衍了事,伸手去拿,却被他一缩手躲开了,正要问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就见人迎面上来了一步。
“兰兄一会儿还要劳累,这点小事,就让我来代劳吧?”江翊问得客气,手上已经全然不顾莫庭晟的意愿,拿着藤蔓一头从他腰上绕过。
莫庭晟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猜不透他又打得什么主意。
江翊却像是真的只是想帮他绑绳,专心致志地把藤蔓在他身上绕了两圈,又细心打了一个牢固的死结,末了尝试得拉了一下。
莫庭晟脸色诡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演戏演这么全套是要给谁看。
江翊仔细检查完,才满意地点了下头,退开半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兰兄千万小心。”
莫庭晟看着腰上恨不得把自己勒成端午粽的藤蔓,无言以对,只觉得他这人戏瘾未免太大,这一场兄友弟恭演得实在多此一举,抬起眼来刚想场面式地应付一句“多谢关心”,却在对上他双眼的时候忘了词。
他们面对面不过半臂的距离,那眼底的真切半点做不了假。
莫庭晟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话在舌尖滚了两滚,半晌,应了一声:“嗯,你也是。”
江翊像是没想过会得到这般认真对待的回应,狭长清冷的眼不自觉睁大了一些,随即又弯了起来,满是笑意地回道:“嗯!”
莫庭晟无端觉得他这模样竟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差点伸出手去想在他头上摸一下,好险及时醒悟,自己生生按下,抬起的手顺势抓住藤蔓轻轻拽了拽示意他拉好,自己往后纵身一跳,转瞬便如一块投进汪洋的碎石,不声不响地没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他在跳下去之前无意看了他一眼。
江翊在一瞬间有些恍惚,看着那人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刹那,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手指猛然抽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很想伸手去抓什么。
不过须臾间他又回过神来,作势往前倾的上身往后一压,右脚侧开半步,整个人往下一坠,稳若磐石地拽紧了藤蔓。
只是没想到那藤蔓看着坚固,实际上中间的一截已经拧得变了形,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如今一端绑着一个成年男子,一端被人牵在手里反相拽着,两相拉扯,连挣扎一下的间隙都没有,绷紧的同时便发出一声轻响。
断了。
江翊虽然做了准备,手上的重量骤然变轻的时候还是觉得心头一空,所有的慌乱便顺势表露了出来,丢下手上的藤蔓,半刻不停地扑到坑边,探头朝里喊:“兰昊!”
他的声音砸在土坑的坑壁上,在耳边闷闷回响着。
与此同时,他闻到一股香风从身后笼罩而来,那味道像凛冬的寒梅,清新冷清,又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苦味。
江翊眉头一皱,屏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