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弯弯透过窗，银灰的云雾遮掩它，云雾有时散开，完整露出身后的月亮，而屋里那股香气，比云雾还淡薄，淡薄到缥缈，却总也不消失，笼住里头的人不肯放。
在这不知名的香气里，陈玉靠着床头却毫无睡意。
辛辣有后劲儿，酒也有，如同辣的痛觉和酒气慢慢上头，陈玉从很早就知道，离别有时也后知后觉。
如彼时彼刻的生死两端，如此时此刻的短暂分离。
就着灰尘一样的月光，陈玉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
手还是那只手，食指上裹着纱布，在夜色下轮廓模糊，看着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陈玉自己知道不一样——它在疼。
悠悠的，从胸口延伸到手臂、再到食指伤口的疼。
绵密不尖锐，仿佛某物源源不断从胸口流走、流出伤口后消失。
应该有什么填补缺口，防止他的胸口塌陷出一个空洞。
可是用什么来填补。
陈玉环顾四周，目之所及依旧一无所有，努力吸气，鼻尖的气息依旧微弱难以捕捉，低头，手指触到只有一截缠绕的纱布。
除此以外，黑暗中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闭眼，再睁开，天还不亮。
“哼——”“呼——”“咕咚”“哼——”“呼——”“咕咚”
陈玉悚然一惊，听见有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然而扭头看周围，什么都没有，声音却愈加清晰，越来越近。
陈玉回忆起某个画面：
在深蓝色的夜里，他站在一张大床旁，听见悠长的扯呼声，看见有个人蜷缩在大床角落。突然，漆黑的房门外传来“咕咚”一声，是厨房的净水器在自行加水。随着“咕咚”声响起，中年男人的呼噜声停住。夜变得如此安静，床角那具蜷缩的身体却猛地一颤惊醒，而后坐起，迟缓的，在中年男人恢复规律的呼噜声中下床，枕着满头长发，环抱着自己的臂膀侧躺在地板上。
陈玉记得那房子很凉，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像墓碑，躺下像躺在坟墓里。
所以他总想去帮忙，去扶那个人起来，告诉他地上凉，躺久了对身体不好。
可是他做不到，他面前有一堵玻璃墙，困着他，让他不能靠近，也不能发出声音。
于是日复一日，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变得萎靡，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放弃努力，不再抵抗玻璃墙，也不再奢望。
他放弃，他明白，他帮不到他自己。
哪怕进了坟墓，他的墓里也没有安稳和沉睡，只有梦魇和魔鬼。
而现在，在一声声循环的“咕咚”声中，那梦魇又在靠近。
但是还好，在掉进深渊之前，陈玉先看见那堵玻璃墙。
这堵玻璃墙，坚硬又牢固，哪怕外界的一切已经被黑暗腐蚀，墙内却依旧干净透明，罗列着所有他珍视的东西。
“咕咚”声还在继续，陈玉在玻璃墙里，听见那声音慢慢后继无力，到最后彻底消弭。
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时，陈玉恍然明白，原来，玻璃墙不是牢笼，也不是束缚，是他灵魂的避难所。
这一刻，厚厚的墙上本来没有门，却突然出现了门。
陈玉站在门口，像开始探索世界一样的幼童一样，郑重打开门，走出门，又进门，关上门，打开门……一遍又一遍。
朝阳缓缓升起，新的一天开启时，很可惜，晨光不够暖和，流失的没有补回来，陈玉选择待在玻璃屋里，一件件细数他的宝贝。
同时按部就班地过一整天，该吃时吃，该喝时喝，该外出走走的时外出走走，甚至晒太阳，甚至停在村口看广场舞。
花花绿绿贴着闪片的大扇子上下挥舞翻飞的时候，西沉的阳光下，彩色的光反射进陈玉眼睛里，一个恍惚后，陈玉听见了震天响的锣鼓声。
有人大声在说着什么。
“这个我会！我跟着去跳一段！陈玉你来不来？算了知道你不跳，我自己去，你看着啊！”
……
“我回来了，我扭得咋样？你看了没看？”
“……不看算了，走走走，去找个地方坐。”
“那边！那边空了个象棋桌！”
……
“不是陈玉，你哑巴了？傻了？一整天不说话你真不憋得慌？”
“唉，我知道，你就不想理我呗，当我想理你啊，要不是……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哎！三婶儿！妙妙！妙妙过来这边！哥哥给你买辣条！”
……
“呐，我多大方，给你留一袋。”
“来妙妙，哥哥问你啊，你觉得是这个哥哥帅，还是哥哥帅？”
“嗯？没眼光，明明是哥哥更帅，这个哥哥是漂亮，哥哥才是帅！”
“学习，学习我们当然都很厉害啦，我就比他差一点点，就一点，真的，就差几个名次。”
“她回市里了，应该还会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我不确定，我们学校再过两周就开学了。”
“妙妙才这么大点就补习？哦，她哥啊，那是该考虑，他，他英语好啊，特好，我们班里第一第二吧。”
“这个要问他，时间肯定是有时间，至少能补十天，但是他，嗯，很容易累，一累就不搭理人，三婶儿你看，就现在这样，你叫他他都不理你。”
“是吧，聪明的人都这样，跟普通人有壁。”
“有壁，有壁就是，呃，有很大的差别。”
“行，嗯，有时间就去串门儿，哎，妙妙真可爱，妙妙也拜拜，下次哥哥给你带巧克力。”
“……我说啊陈玉，你是不是有点没礼貌啊，虽然那是我婶儿，但那毕竟是我婶儿啊。”
“算了，反正我拿你没辙。”
……
“班长一走，感觉有点无聊啊。”
“陈玉，你跟我说实话，你跟班长，你们是不是，嗯？”
“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哪有那么巧的事，同一天被蚊子叮到嘴，然后嘴都肿了是吧，还想瞒我，我就说吧，早感觉你们不对劲儿。”
“一个个的都瞒着我，这有什么好瞒的，我知道还能帮你们打掩护，不识好人心。”
“不过说真的，谈恋爱什么感觉啊？我有点想谈，又有点不想。”
向远方趴桌上伸懒腰，突然一拍石桌：“将！”
又抬头，左看右看后，耳朵凑近。
“哎，陈玉，你能不能跟我淡淡描述一下，接吻是什么感觉？”
“跟亲手一样吗？是不是更软一点？除了软呢？
“不是打听你隐私啊，我是真的好奇。”
“……”
“不说算了。”
“我喜欢比我矮一点的。”
说到两性关系向远方也免不了不好意思，外带有点恼羞成怒，憋得脸颊粉红，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像班长那样，跟她接吻都得踮脚，也就你……”
扭头一瞧，却见他拖着东跑西跑了一天的木雕人竟然成了精，此刻俩眼珠黑漆漆正盯着他瞧。
甚至开口，语气不善：“你，跟她？”
向远方一怔，继而眉头一拧满脸无语：“你听的啥？你这什么耳朵？不是，我跟你嘚吧嘚一天，你就接收了个这？”
陈玉不管他的问题，依旧眼神固执等他回答。
向远方无语至极已经无力无语：“我拿她举个例，我没跟她我也不跟她，我不喜欢班长，不是，我普通喜欢，也不是，啧，就压根儿不是那回事好吧，我对班长没有兴趣，我看她跟看哥们一样一样的，她就不在我择偶范围里好吗？”
向远方无力吐槽的模样很真实，陈玉却歪过头扯了扯嘴角，也没说信是不信。
“又装听不见，陈玉，我说你是不是有点自闭啊。”
“真不明白班长怎么受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