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是什么时候接受了自己就是贱的事实？最早大概就是那一次和林牧争吵之前。
万事不顺意，让彼时不到十七的陈玉疲惫得像个干瘪的烟花筒——看着嘶哑沉默，但若随便拿起，可能会炸一手。
林牧的人生太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她自己根本不比陈玉多多少经验之谈，但她依仗着朋友身份，太过小心翼翼地维护陈玉脆弱的骄傲，反而伤到了少年的自尊心。
林牧的小心，让陈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水泡，轻轻一戳就会爆掉。
越是这样想，陈玉就越看不惯林牧那小心的样子。
林牧藏着自己考了高分的卷面不让陈玉看见，陈玉于是假装看不见；林牧想要叫醒上课打瞌睡的陈玉，轻声叫了几次见陈玉没反应，默默拿过陈玉的书开始做笔记，于是陈玉合着眼皮假装自己没醒；有人在教室里说陈玉的坏话被林牧听到，她站出来维护陈玉，陈玉刚好经过教室门口，听见了，转身离开去了厕所。
一桩桩一件件，陈玉刻意忽视、忘记林牧的好意。
直到看见陈玉倒掉林牧给他的牛奶，林牧才满眼伤心的问他说：陈玉，我做错了什么？
陈玉什么都没说，从林牧身旁擦肩而过。
林牧没那么容易放弃，她没有伤心多久，既然陈玉不想要她的过分关怀，那她就收敛一点。
她还是站在陈玉一边，不过这次是以班长的身份，而非朋友。
但林牧没想过，不管是朋友还是班长，来自她的善意，陈玉都已经不想要。
在又一次林牧公开替陈玉说话之后，最先爆发的不是林牧谴责的那个辱骂陈玉的男生，而是当时静静听了许久污言秽语的陈玉。
“够了，”陈玉站在林牧面前，“我的好班长，你的主角电影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要演，可我这个配角不想配合了，我不想成为你证明自己正直又正义的工具，你是大好人，我就是烂货对吗？”
林牧哑口无言，眼神分明在询问陈玉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个人英雄剧看多了，觉得站在众人对立面的一定是好人，从众的一定是坏人？你又了解我多少，坐了不到半年同桌而已，你就那么自信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那种人又如何。”
“我……”林牧想说什么，但喉口仿佛有什么堵塞，发不出声音。
陈玉继续说着：“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一个教导主任一样，不停地不停地督促我努力学习、积极向上，很烦的，我每天已经很累了，真的不想听你念叨，明白吗？你学习好，你觉得学习是好事，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我不觉得，我每天就想不那么累，多睡一会儿吃点好的，不做作业不听课，不行吗？我成绩差招惹谁了，非要和你一样学习好？熬过高中三年我就去打工，随便做什么，端盘子洗碗扫大街掏粪，实在不行我走我妈的老路，哪怕当个鸭呢，只要能养活自己，不用上课听天书写作业就行，这样的生活很low吗？班长，你到底在瞧不起谁呢？”
“我没有瞧不起谁，陈玉，我在帮你，老师也在帮你，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不能让自己过去的努力白费，不能在这时候退缩当懦夫……”
林牧的思维迟滞，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口，陈玉的愤怒委屈进一步升级。
“懦夫？呵，笑话，你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吗？你知道我做过多少尝试吗？我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的时候，我跟不上进度把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我一边做饭一边背书还要一边照顾家里人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只需要上上课做做题就能考到高分，我拼命挤时间学习，成绩却还是那个鬼样子，家庭、智商、条件，我们生来就不对等！你从来没站到我的角度上，凭什么说我是懦夫？！”
“……没有人要你立刻站起来，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但就算是为了你家，你也不能……”林牧红着眼，声音在颤抖。
“闭嘴！”陈玉打断她。
移开眼不再看林牧一瞬发白的面色。
“……我真是受够了，你能不能就当没我这个人，不要管我了行不行？我不想被老师管教完还要接受你的教训，你不过是学习好一点当了个班长而已，你不比我高贵，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行吗？”
林牧苍白着脸，无言以对放弃了辩驳。
陈玉绕过她，没管身后教室里凝结的气氛，径直走出了教室，那天他直接回了家，没请假也没带书。
那之后陈玉一连好几天没去学校，老师把电话打到家里，是陈玉接起，老师问陈玉情况，陈玉只是简单的说不想读了。
老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行，你来学校把书收一下，顺便办理退学手续。”
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陈玉原地蹲下，一个人抱着脑袋无声痛哭。
那通电话后，陈玉回了学校，没有收拾包袱走人，他又开始上课。
老师在窗外看到他坐在课堂上专心看着板书，什么话也没说，没叫他去办退学。
林牧也还是陈玉同桌，没有换掉位置，只是不再和陈玉说话。
可是陈玉翻开课本，上面新鲜的笔迹告诉他，纵使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林牧还是帮他做了笔记。
陈玉想，他必须道歉，必须告诉林牧，那些全都不是他的真心话，他从来不觉得林牧烦，也从来不觉得林牧是在演，倒掉的牛奶是假的，说林牧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是假的，作为当事人的他最清楚，林牧为了帮他度过难关做了多少努力，他嘴上说着不要管我，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能不能等等我，给我一点点时间。
我真的好累啊……
可是直到放学，即将分别的学校门口，陈玉都没能鼓起勇气叫住走在前面的林牧。
那时候的陈玉根本不知道，错过这一次道歉的机会，从此以后，他都将看着林牧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命运总是一环扣一环，某个时间节点上做了某个决定，之后的所有因果链条都将被改变。
就像那天陈玉没有道歉。
就像那天陈玉决定去学校。
陈玉决定就算上天降下再大的苦难也要咬牙死磕的那天，一整天都赖在学校不肯办理退学的那天，在放学的时候和声称前来追债的费承平等人遇上。
想着一切问题必须正面得到解决，于是陈玉去找了费承平谈话，无知无畏无勇无谋，单枪匹马地去了。
本以为是一场鸿门宴，没想到费承平态度温和，让陈玉签下他妈的巨额欠债还款同意书以后就放走了陈玉，让陈玉自己考虑怎么还钱。
陈玉的心重重提起，然后悬在半空不能放下。
那场谈话持续不到五分钟，陈玉刚刚好错过一班公交，不得不等待下一班。
二十五分钟。
彼时等在公交站点的陈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短短的二十五分钟将是他人生跨越不过的天堑。
一步踏空，万丈深渊。
陈玉比平时晚回家了不到半个小时。
在那半个小时里，家里的那个老太太，久违的神志清醒了一次，在看到孙子没有准时回家后，害怕孙子被那伙讨债的人抓住，想着去给自家小孩撑腰，于是带上了一些钱，一无所知地打开了陈玉专门上了锁的门，拄着拐杖艰难走出家门，走向了自己生命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