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上次,他景隆帝前来临州,也曾亲眼目睹那混账小儿,一番胆大包天的操作,竟将他这天子派来给其讲学的孔令先,祸害得惨不忍睹。
堂堂国子监祭酒,当朝大员,天下读书人之师,竟是状若疯癫般坐在院子那棵大树下,一动不动神游天外,甚至都顾不得进食。
这什么“知行合一”,他是完全不清楚什么意思,可难道那孔令先,竟悟出什么来了?
可真正让他瞬间脸色凝重的……
身为天子,又何尝不知,这天下儒生士子,虽皆是天天吟诗作赋或做些讲学论道之事,可凝聚在一起,那又是怎样一股强大力量?
甚至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在那些著书立学的大儒面前,也得谦卑一些。
那混账小儿,明明怕死得要命,可为何眼下,竟做出如此狂悖大胆之事来?
这什么致良知知行合一的新学说,暂且不论是否有道理,可毫无疑问,这根本算是狠狠地挑战天下读书人,上千年来的思想支柱啊!
唾沫星子,都得将其活生生淹死啊!
扭过头,却见身后陈无相,满脸错愕惊讶之余,又何尝不是一片紧张之色。
当下,哪还丝毫迟疑,大步朝前方走去。
然而,不到片刻功夫,这条街刚走到头,眼前的景象,却更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前方不远,恰巧正是两条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
因为这里,正是整座临州城,最为繁华的地带,两条街道也极为宽阔,因此交汇之处,是一片极为宽广的广场。
可是此时,四个路口,竟全部用一根根木制的栅栏,给堵了起来。
让这交汇之处,合围成了一大片宽敞的正方形空地。
而隔着老远,便可见那一大片广场的对面中央,已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
比起当初所见,万通商行花露水面膜膏的新品发布会,所搭建的台子,自然还要雄伟宽大一些。
如果没猜错,那小儿昔日与南楚学子,那场轰动天下的才学比试,应该也是在这里进行的吧!
毫不意外,高台的后方,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展牌。
足足近两丈高,精心用漆刷过的优美画面上,同样一行行大字。
什么“知行合一,致良知……全国巡回演说第一站,临州站……”
什么“孔令先新学问新思想全国巡回演说,由万通花露水、万通面膜膏,独家冠名赞助!”
除此之外,四条路口的围栏之地,还分别留了一个口子。
待得看清,竟是让人大跌眼镜。
每一道口子旁边,居然还又都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弯弯绕绕一大堆说明,可归根结底,要进到里面去听这演说,还需要花钱买门票。
还挺贵,一两银子一个人。
而且门外,还都搭着两张桌子,有专人在卖票。
收一两银子,便扯给对方一张特制的票据。然后门口处,还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进去一个人,便查验一下票据,将票据撕一道口子,然后放行。
这让景隆帝瞬间印堂一黑,嘴角抽搐得厉害。
那混账小儿,倒是丝毫不放过任何机会,往口袋里搞钱。
而此时,那围起来的空旷广场上,却早已进去了不少人。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粗略估计,竟已经有两三千人之多!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临州本地,或者附近州府闻讯赶来的学子儒生……
可其中,也夹杂不少临州本地稍微富裕一些的百姓或商贾,说白了,就纯属花一两银子进去看热闹。
而围栏的外面,自然是汇集了更多人,早将这四条路口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毕竟,不是谁都舍得花一两银子,跑去听人家讲学的!
况且,如今的风气,穷酸秀才一大堆,天天混迹各种品诗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天下舍我其谁,结果一摸口袋,三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只是毫无例外,哪怕是那些花钱买票进去了,可以更近距离听孔令先演说的那些儒生才子,却也依然群情激奋得厉害。
自发汇聚在高台最前方,形成一大片专属区域,一个个满腔悲愤之色,谩骂叫嚷个不停,苦大仇深就好像被那混账小儿刨了祖坟一般。
那架势,哪是来虚心听大儒讲学的?
根本就是来捣乱,或者跟那混账小儿扯头发吐口水干一仗的。
若不是现场,还有不少抽调来的城防司官兵维护秩序,恐怕早就蜂拥而上,将那高台给拆了个干净!
景隆帝放眼扫视了半天,出乎意料,却并没瞧见那混账小儿与太子的身影。
倒是在前方那个售票口,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陈皇后与长公主赵澜。
此番前来临州,陈皇后也想借此机会前来散散心,而康泰大商行,独家代售万通商行的所有货品,开年第一个月的售卖情况,按照契书规定,赵澜也是时候需要来这临州,与那混账小儿对些账目,结算款项。
一辆马车自然拥挤,坐不下。
只是没料到,两个女人居然先到了一步。
这时,陈皇后母女自也是一眼便瞧见了皇帝。
倒是迅速走了过来,盈盈一欠身,“陛下……”
陈无相也不敢怠慢,赶紧朝皇后二人行了一礼,“老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长公主殿下!”
尽管身为皇后的兄长,长公主的舅父,可毕竟君臣有别。
然而,不等皇帝说点什么,陈皇后却是一声长叹。
雍容的脸上,一片浓浓的担忧之色,声音说不出的凝重,“陛下,今天怕是要出大事……”
“虽然臣妾对这些先贤的思想学说,一知半解,也理解不透那知行合一究竟为何物!”
“可唯独没料到,那小哥儿做事一向谨慎,可今日,怎会如此糊涂,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来?”
“这是赤裸裸,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啊。难道他就不知道,谁都可以得罪,可唯独这些腐儒不能得罪吗?”
“还有,那小哥儿莽撞也就罢了,孔先生身为国子监祭酒,怎也如此莽撞?”
“臣妾担心,那小儿扛不住这群腐儒的唇枪舌剑,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眼角隐约有泪花,声音哽咽,“臣妾更害怕,他才初露锋芒,便就这么折了!”
景隆帝何尝不是满面紧张忧虑。
可事已至此,也只得领着几人,走到那围栏门口,掏钱买了几张门票,然后检票进去。
然而同样这时,当几人满面凝重,刚检票进入那围起来的内场,却只听得身后,一阵悲愤大喊。
“荒谬!荒谬至极!”
“孔令先,你给老夫出来!老夫今日,特领着门下三百弟子专程从京城马不停蹄赶来,倒要看看,你这个国子监祭酒,是如何欺师灭祖,污了先贤声名!”
“还有那王修竖子,也给我出来,我李舍人倒要看看,你可是长了三头六臂,竟敢质疑先贤之学问,离经叛道祸乱天下!”
景隆帝猛地转过头,眼前的景象,却更让他一下子脸色冷凝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