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这是...”宋昭有点受宠若惊,倒也不是跟冯唐生分了,主要是冯唐现在公务繁忙,典属国这一职位让他尽施己才,倒让宋昭越来越觉得当初在马夫村当村官是有点侮辱人家。
结果冯唐丝毫不减耐心,笑呵呵说道:“公子不必拘谨,老夫能有今日可全赖公子慧眼识珠,因此也从未将公子当外人。其实不光是老夫,还有那位公孙弘,你身后这位建陵侯,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到公子。”宋昭转身看了一眼卫绾,意思是怎么不见你跟我说过,有些木讷的卫绾看着冯唐和宋昭,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而过。
见到二人的动作,冯唐也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不过他没有在意,而是追问宋昭:“方才公子叫住老夫可有要事?若有空闲不妨去老夫府上一叙。”宋昭当然有时间,不过卫绾还要去安排宫里的当值,就先走了。
冯唐和妻儿子孙一大家子都搬来长安居住了,虽说身居高位,但是冯唐仍然比较喜欢田园生活,他在沣水畔的宅子修得跟当初在平舒的小院一模一样,毫不起眼地隐藏在这座名为五席坊的小村落里。宋昭跟着冯唐在村口下车的时候,恍惚间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纵横代国的岁月。
此时此刻,金黄色的夕阳将残辉肆无忌惮地倾泻在错落有致的土墙,墙头的茅草在微风中左右晃荡,从田里收工回家的村民三三两两,惊飞了树杈上的雀儿,溅得地上尘土微扬。稍一抬头便能看到挨家挨户飘起了炊烟,仔细闻闻便有各种饭菜的香,孩童自乡校纷纷归来,清脆的诵读声就是这初秋傍晚的清凉。
宋昭在这家瞅瞅煤炭储量,又去那家摆弄了一下崭新的农具,随后还挤在村口的水井观摩了一下蒸汽机抽水装置,颇为激动地询问冯唐如今村民生活如何。冯唐自然是用事实说话,如今从陇西到胶东,只要是交通方便的乡里,都有适量的煤炭供应,当然有柴大家还是会烧柴做饭取暖以节约煤炭,毕竟所有人都更想坐蒸汽机车往返县城。
在村里转了一圈,宋昭便上冯唐家去蹭饭,席间两人终于言归正传,说起了白天朝堂上的事,宋昭表示根本没想到过冯唐会为此事出头露面,他很担心刘启会恼羞成怒罢了冯唐的官。结果冯唐却信誓旦旦地说道:“老夫了解陛下为人,倘若梁王回去乖乖当他的王,陛下确实有可能罢了老夫的官,但是老夫笃定梁王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也相信陛下不会为难老夫。”
“可是若真如冯老所言,梁王不会善罢甘休,那袁老大夫岂不是危险了?”宋昭心里清楚,正常下去袁盎就是被刘武弄死了,但是他又依稀觉得,如今的发展方向或许会变。
“老夫言尽于此,袁盎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数到了哪怕陛下真去他家门口站岗,也挡不住他吃饭前掉茅坑。”冯唐翻了个白眼,还不忘鞭尸一下晋景公。
“噗嗤...”宋昭这么多年书也没白读,当即就接上了冯唐的梗,不过他又继续问道:“冯老如此豁达,为何还要强行出头批驳陛下?”
“公子想必也能看出来,陛下在内受太后和长公主掣肘,在外又无节制地纵容梁王,这种处境真的是陛下愿意为之?老夫明面上批驳陛下,实际是在为陛下站台撑腰,省得袁盎哪天真出事了,陛下想处理梁王都找不到个能提前通气的。”
宋昭听完恍然大悟,心里直夸冯唐情商高。
“倒是你,公子,为何去当太子太傅?”
宋昭正准备解释,冯唐突然示意他先别说,同时自己又开口道:“依老夫拙见,公子是想从皇后和太子这里入手,帮助陛下夺回皇权?”
宋昭哑然失笑,他哪里要夺回皇权,他是要拆了皇权,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跟冯唐说,冯唐袁盎公孙弘这帮老人都是极其拥护皇权的,跟他们说了难免翻脸。于是宋昭干脆顺水推舟,故作郑重地承认了自己的计划,还添油加醋地表示自己已经和栗皇后商议过,想办法诱导太后和长公主改变想法。
“故有太子和郡主联姻之举?”冯唐哈哈一笑,“没想到公子竟有如此计划,那老夫便心里有底了,日后定能相助一二。”
“多谢冯老,若有难处昭决不客气。”二人说着说着重新熟络了起来,一会儿怀念代国往事一会儿展望大汉未来,直至深夜。
第二日宋昭回到自己府上补完觉醒来,见司马谈和唐都跑来等他,才想起来之前说好要一起研究张苍遗稿。结果还没研究几天,思路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宋昭抬头见到来人心里一惊:“竹儿怎么又来长安了?中都出事了?”
“马夫村厂里工人暴动,赵万年被砍死了,刘礼一家逃至中都,现在在咱们府上避难。”马竹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目前发生的事情,然后盯着宋昭看他什么反应。
“那岳父岳母现在何处?刘智和班儒他们安全吗?”宋昭第一反应仍然是关心亲人朋友。
马竹淡淡地说道:“父亲母亲他们也来长安了,正在旁院照看孩子们,班儒一家早就跑回娄烦去了,倒是刘智一直下落不明,他的家人也跟刘礼一起住在中都避难。”
宋昭听完稍微放了些心,刘智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不大可能稀里糊涂身亡,想到这里他爬起来先简单洗漱了一下,随后去旁边的小院里跟马竹、马番父亲等人坐着,仔细聊起马夫村工厂发生的事。
其实工人暴动的事在刘恒在位时就发生过几次,但是那时他们找到窦广国兄弟之后,就一直以为暴动全是他俩撺掇起来的,想要引起注意被人带去长安。自当年张武兵败,宋昭带走了平邑所有老兵之后,马夫村的工人暴动又逐渐频繁起来,可惜班儒一人能力有限,只会带兵镇压而不查清缘故。时间一长,这些工人逐渐发现平邑的兵器都是他们在提供,干脆切断了所有兵器供应,自发组成保安队开始和班儒对抗。
个中缘故赵万年也曾找班儒反映过,无非是工人们嫌工作环境越来越差,工作时间越来越长,每天发的铜钱却一直不变。日子一长,有人发现在这里做工还不如老家务农,干脆就开始闹着要涨铜钱,马夫村村民和高柳县那边肯定不答应,毕竟涨的铜钱要从他们手里溜走。这么一来二去,工人们的怒气越积越多,终于闹出了大乱子。
宋昭听得头皮发麻,纵然他从勾玉里了解过一段叫“安源煤矿大罢工”的事,真正自己面对起来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试探着跟马番说道:“那不如,就给工人们涨点铜钱吧?如今大汉到处都在开煤矿,给工人涨了钱,工人肯定更愿意多干,咱们煤矿产量也会变多。”
“老夫倒也不反对涨钱,可惜没法说服那么多同乡。”马番很大度,但是他一个人大度不能解决问题。
宋昭揉着太阳穴想了想,提笔在纸上边划拉边说:“大家肯定是不知道给工人们涨多少,怕涨多了自己没钱而已。这样吧,让工人们派几个代表出来,跟咱们谈谈,看他们的意愿是涨多少合适,咱把咱们的付出也摆出来,马夫村村民包他们食宿,高柳县在给他们提供生活必需品,谁都没有白拿钱,另外...”
“温侯!大事不好,袁老大夫被杀了!”灌夫从外面闯了进来,宋昭的思路又被打断。
“谁?”马番也转过头去疑惑地问道,“袁盎?”
“正是,袁老大夫今日早上出城占卜,路过孝惠皇帝陵时遭遇刺客,连人带车都被炸了。”
宋昭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冯唐真神人也!”随后又问灌夫道:“陛下和其他人都知道了?”
“丞相、内史等人都已知晓,正准备进宫。”
“快,备马,本太傅不能被落下。岳父岳母还请稍候,待小婿回来后继续商议工厂之事。”
宋昭赶到司马门外的时候,只见周亚夫、贾谊、晁错、卫绾、公孙弘和周仁等人都已经到了,正在三两成群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贾谊眼尖,见宋昭飞马赶来连忙迎了上去。
“灌夫人呢?”周亚夫好奇问道。
“那大哥就是灌夫?”宋昭愣愣地反问,“哦,他马慢,被我甩开了,一会儿就到。不过他不是在梁国担任中郎将吗?怎么也跑长安来了,难道他是刺客同伙?”
“你清醒一点!”贾谊给了宋昭一个大比斗,“他是察觉梁王派了刺客,特地赶来阻拦的。”
宋昭恍然大悟,不过看来袁盎遇刺这件事还是有待深究,就在众人商议怎么进宫面见刘启的时候,冯唐及时驱车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