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平息后的高密城,不知不觉间下起了小雨,在一片无声的阴沉中,栾布带人安顿好了刘将闾兄弟五人的尸首,便率军返回燕国。刘志一脸悲悯地从卢城赶来参加了葬礼,因为觉得自己多少要受到牵连,干脆当场将济北王印交给周亚夫,乖乖进了囚车。在这堆似纷乱但又井然有序的营帐中,宋昭闪转腾挪地避开几位士卒的视线,找到了父母和陈相母子所在之处。
宋昭先是向吕氏行了臣子礼,随后问宋昌:“父亲这就要去东瀛了吗?其实可以先去一趟长安的。”
宋昌和妻子张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道:“不回去了,招来太多耳目对你吕姨娘一家影响不好,再说陛下也会在名义上给为父一个安排,不至于引起众人怀疑。”
“那父亲多久能回中都?孩儿和琰妹两家人可都没打算跟着去。”
“不会超过五年,听马弘说东瀛那边根本没有什么敌对势力,当地人比匈奴还落后,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站稳脚跟。”说罢,宋昌瞄了一眼同样正在收拾行李的吕氏一家,把宋昭拉到一边悄悄问道,“我儿此次回长安有何打算?以你的军功应该可以封县侯、车骑将军了。”
宋昭晃了晃勾玉,回答道:“孩儿昨日和伍行秋谈过,他说当今陛下之城府魄力,比及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劝孩儿主动放弃军权。”
“放弃军权?那便是任人宰割!”宋昌瞪大了眼睛。
“非也,伍行秋还跟孩儿说了诸位皇子的情况,孩儿决定去辅佐太子,争取帮他逃脱被郅都逼死的下场。”
“郅都?这事跟那个酷吏有什么关系?”
“父亲知道郅都?”
“当然知道,这家伙简直是个无情的铁疙瘩,他前几年当济南太守的时候,本郡的牢房都不够用了,去找千乘郡借牢房用,不过还得承认他确实有能力,那几年济南郡民望很好,咱们代国的商队都喜欢去济南郡做生意。”
宋昭见父亲越说越远,赶紧打断了他并简单解释了一下太子后来是怎么被郅都害死的,不过宋昌又着眼别处了,他建议宋昭多多留意栗皇后,按照伍行秋的说法,栗皇后可能才是真正害得太子失宠的人。
“昭儿,为父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何会想到辅佐太子?”
“回父亲,经过这么多年的见识,孩儿越来越觉得,大汉不应是天子一人之大汉,而应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大汉。那位胶东王,或者说孝武皇帝,挟举国之力成一人之名,耗尽两代先皇积蓄,又惹得两位继任者替他兜底,或许并不是最好的历史。”
“那就此别过,昭儿保重,照拂好你妹妹一家,为父五年之后回来看看你的成绩。”
“父亲保重,一定和母亲平安归来。”
几天之后,郑当时陪宋昭去了胶西的码头,看着几艘轮船在徐徐升起的黑烟中缓缓离港。待船上的烟囱都彻底看不到的时候,宋昭放下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发呆许久。
......画面一转,众将校很快便陆续回到了长安,一同赶到的还有梁王刘武、济北王刘志等几位诸侯王。
“你怎么揣着梁国的大印?你到底是陛下的臣子还是梁王的臣子?”宋昭正和晁错、卫绾等人在殿外叙旧,猛然就听到了贾谊的质问声。殿外很多大臣都被贾谊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是李广前来上朝,腰间竟然配着当时刘武赐给他的军印。李广被弄得很尴尬,脸都红了,不过还是很感谢贾谊的提醒,迅速将梁国军印摘下来放在殿外的一处石台上。
“太尉此行举荐得当,先平吴楚,又征诸齐,当为首功,恰逢申屠丞相病逝,就回朝担任丞相吧?”刘启的论功行赏不动声色地卸掉了诸将的军权,周亚夫、郦寄、窦婴纷纷成了文臣,不过窦婴好歹捡了个侯。宋昭在底下听得心惊肉跳,伍行秋真是一说一个准,要是当初父亲跟着回了长安,恐怕一个兵也带不去东瀛了。
“前将军虽未参与正面战场,但是抄吴国后路,又以火器帮助平定齐赵,封为温侯、领卫尉之职,如何?”刘启竟然问宋昭愿不愿意?宋昭在诧异自己手里怎么还有兵权,其余众人却注意到陛下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唯有卫绾听出来了一丝不对劲,这是给宋昭台阶让他自己谢绝呢,于是连忙悄悄戳了宋昭一下。
宋昭心领神会,连忙回复刘启道:“谢陛下厚恩,不过臣本就短于行伍之事,恐难以胜任卫尉一职,臣实在也不是谦虚,陛下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那你想当什么?”刘启见宋昭主动下了台阶,但是又有点阴阳怪气,于是不客气了。
“臣愿为太子太傅。”
宋昭此话一出,满朝大臣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往上数几百年来,真没见过有人主动要当太傅的。这本就是个左右为难的官,储君辅佐好了,君王会怀疑储君有野心,先杀个太傅震慑一下;储君没辅佐好,君王会认为这是你太傅之过,先砍个鼻子以示警醒。
不光众臣没想到,刘启自己也没想到,宋昭这是唱的哪一出?不过好在当年文帝在位时交代过,宋昭的忠诚不用怀疑,刘启也干脆不考虑那么多了,有心想给宋昭一些其他补偿,比如钱粮珠宝什么的。
结果宋昭又一次没按常理出牌,他什么金银都没要,只是请求刘启将这些年南越王赵佗进贡的,一种称为橡胶的东西赏赐给他。
“你要这玩意做什么?只能当胶用,还不好用。”贾谊悄悄问道。
“过段时间你坐车不硌了,就知道我在干嘛了。”宋昭邪魅一笑。
退朝后,宋昭在司马门外遇到了梁王刘武,两人之前并不认识,还是这次上朝受封,才互相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刘武见宋昭出来,将司马相如等人打发走,然后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虽说笑得如沐春风,但是宋昭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怪异。
“久仰梁王忠义大名,此番平叛也出力甚多,请受昭一拜。”伸手不打笑脸人,宋昭礼数仍然是足的。
“温侯之功不在本王之下嘛,整个大汉都知道温侯的马夫工厂,甚至连吴楚叛军都在仿制炸弹,可把本王害苦了哟!”刘武笑着调侃,尽量让大家都感受到他的善意。
宋昭自然也是感受到,对方确实是夸赞大于责怪的,于是郑重回礼,随后直奔主题:“不知殿下唤昭至此,有何要紧事?”
见到宋昭如此,刘武也不搞弯弯绕了,直接邀请对方去他在长安的馆舍一叙。宋昭想起上朝前贾谊对李广的提醒,本打算避嫌,奈何刘武盛情难却,再推阻下去恐怕会落下个自视清高的名头,干脆顺水推舟了。
傍晚在馆舍内,刘武待酒菜上齐后屏退左右,虚身向前跟宋昭说道:“白天在司马门那里人多眼杂,本王也知道跟你我二人留个面子。现在此处并无外人,本王想知道,温侯为何不做卫尉,反而要做太子太傅?”
宋昭搞不清楚刘武什么目的,只好先打个哈哈:“昭不擅军事,实在无力胜任卫尉一职。”
“难道温侯不知道,陛下和太后都曾许诺,日后由本王继位?”
“竟有此事?昭实不知也。”宋昭其实很早就听卫绾提起过,只是现在必须装不知道,且看看刘武到底想说什么。
“本王今日说起此事,也只是提醒温侯一下,这个太子太傅并不好当。日后本王即位,我那刘荣侄儿该何去何从尚无定论,到时温侯又该如何?”
梁王如此势在必得,难道伍行秋的记录有误?宋昭心惊了一下,随后迅速调整了神色,回答道:“太傅一职只是权宜之计,昭还有些事情需寻北平侯商议,倘若殿下日后即位,或许可任昭为少府?”
“怎么越当越回去了?本王若即位,温侯可为丞相!”刘武一脸嫌弃地给宋昭画着大饼,但是宋昭根本没听进去,只想着赶紧回去找伍行秋问个清楚,故意将话题往平叛一事上扯。过了一会儿刘武也看出来宋昭有心事,还以为是自己的美好未来吓到对方了,干脆不再挽留。
宋昭出了梁国馆舍没多远,天已经快黑透了,空旷的街道上突然闪出一个老头,年纪和宋昌差不多大,迎面就朝宋昭走来。
“阁下可是温侯宋昭?”来人挡住了宋昭去路。
“正是在下,不知老先生是?”宋昭想着长安城内也不至于有人拦路抢劫,于是大方问候。
“在下张奉,家父正是北平侯张讳苍。”
“啊,昭见过张老先生,不知张老先生何事寻昭?”
“家父病危,在下听建陵侯说温侯在梁王这里,特来知会。”
张苍病危?宋昭心里一沉,连忙随张奉赶去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