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一行人遇到的下一个熟人是公孙弘,此时众人尚在东郡地界,到泰山还有一段距离。互相引见之后,宋昭开始好奇公孙弘难道也是按照刘恒诏令前往泰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刘恒自己就是从中都走的,不可能遇不上公孙弘,既然如此公孙弘凭什么过来?
结果据公孙弘自己所说,陛下在中都只逗留了一日,随便问过政事之后便让他带着去马夫村参观视察了。经过一路上的交谈,陛下甚为欣赏他的儒学修为,建议他将代国的科举风气向其他郡国推广,自己也因此接受了青兖两州科举祭酒的任命,回齐地老家推行科举。
宋昭听完哑然失笑,自己原本打算给代国留一两位内政人才的,班儒一个人顶不住事,可惜现在被天子挖了墙角,也不好说什么。好在马夫村工厂和胶西船厂没被收编,不然自己可真是要从头再来了。
在泰山脚下迎接宋昭等人的是一位披头散发的方士,自称是中大夫新垣平。听到这话晁错和贾谊不约而同看向了宋昭,意思是说只有你是从长安来的,知道这人吗?宋昭当然没听过,他和刘恒同在长安的时间还不到三天。新垣平见状马上自证,说自己是以“望气”之才得陛下赏识,得封中大夫的,完了还当场表演,先说贾谊眉间有黑气,是将死之人的征兆,没等贾谊反应过来,又说晁错五年之内会死于非命,死无全尸。
晁错一听这话直接炸毛,贾谊这时也反应过来,两人正打算合伙暴捶新垣平,却被脸色惊魂未定的宋昭给拦住了。宋昭含糊其辞地说还是先跟着他上山,反正山上又没有匈奴,万一此人真是中大夫,打了就不好解释了,其实他内心对新垣平的话全是震惊。在上山路上宋昭故意走得很快,甩开贾谊晁错韩安国等人,跟在了新垣平身后准备攀谈。
新垣平察觉身后有人,回过身来打招呼,认出来宋昭后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宋公子本不该在此处。”
此时宋昭更加确信这人有问题了,之前他说的贾谊和晁错的命运,确实和伍行秋所说的历史原本轨迹完全对应,但是话又略显粗糙像是信口雌黄。现在说到自己,宋昭终于觉得新垣平没有在胡说,于是问道:“先生何以知贾晁二人生死?”
新垣平呵呵一笑,摇着蒲扇解释到:“梁王坠马身死的消息陛下已经知道了,贾太傅难逃其咎,必死无疑!至于晁大夫,吾观其齿黄口腥,必是身有隐疾,五年乃是泛泛之数耳。”
这人说贾谊的事倒有几分可信,可是说晁错真就是胡说了,晁错牙黄是他爱喝茶,口腥是昨晚我们一起烤鱼,他吃得太多了而已。想到这里宋昭突然又觉得面前这人像个骗子,于是继续问道:“那先生为何又说在下不该在此处?”
“吾随陛下视察过胶西船厂,亦知汝武勇稀松平常,依吾之见,汝合为将作大匠,不可担统兵之职。”新垣平说完,宋昭简直快要气炸了,但是他忍住没有发作。毕竟这话前半句肯定是真的,那也就说明新垣平真是陛下身边的人,更不能当场暴打他了。可是这人说他只配当一个工匠头子,太侮辱人了,由此看来这人望气八成也是假的,肯定是事先准备各种凑巧事件糊弄陛下。想到这里,宋昭决定联合贾谊晁错,想个办法当着刘恒的面戳穿新垣平。
泰山封禅是秦始皇帝嬴政搞出来的一个创举,当年他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收天下兵器于咸阳铸铜人十二,觉得自己立万世之功德,遂决定东巡至海。途中路过泰山,便在丞相李斯等人建议下登山筑坛,上拜天称为封,下拜地称为禅,并在山顶留下石碑刻颂功德。
这次刘恒携众登泰山,一是觉得大汉立国以来终于进入和平发展阶段,二是有内服赵佗外御匈奴之功,在群臣劝谏之下决定也来祭个天,留下点功名传记。结果众人爬山爬到半路,竟然发现了秦二世皇帝胡亥留下的碑刻,刘恒读了几句之后略显气愤地问道:“这小子竟然也来泰山祭天?矫诏篡位,寸功未立,把天下搞得生灵涂炭,好意思在这立碑?”
晁错正准备上去解释说人家刚即位就立碑了,那时候生灵还没涂炭,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轰隆一声震住了,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秦二世碑后面发生爆炸,冒出来一股浓烟。新垣平见状抢先一步:“陛下,秦二世恬不知耻,即便祭天也遭此天谴,陛下仁德广布四海,不如毁掉此碑,另立陛下之功德碑于此,昭告万世。”
刘恒犹豫之下有点心动。这时前排的贾谊抽了抽鼻子,回来悄悄跟宋昭说有火药味,宋昭一听机会来了,正好刘恒注意到两人动静就问了一下,宋昭趁势提议刘恒上前闻闻。刘恒上前一闻也发现火药味,但是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宋昭旋即闪到碑后拔剑一戳,戳出来一坨沾着未燃火药的土。宋昭将剑往众人跟前一抖,然后向刘恒下拜:“陛下明鉴,爆炸和浓烟并非天谴,乃是有人事先放火药故弄玄虚。”
晁错和贾谊等人闻言自然一脸赞许,而新垣平则故作镇定地混在众人里面,装作四处打听是谁搞的事情。这些动作全被刘恒看在了眼里,宋昭继续解释了众人在山脚下被新垣平诅咒的事,并且将真实事因全盘托出,他就是赌刘恒不会在泰山祭天前追贾谊的责。刘恒听完还没发作,新垣平先慌了,跪在地上开始东拉西扯,说自己跟他们开玩笑云云。
刘恒都听烦了,他原本也不想在祭天前大动肝火,可是之前毫不起眼的韩安国,也趁机来了票大的,他举报新垣平先前的玉杯也是事先命人打造。刘恒有些不爽,便问他有何证据,宋昭适时地向前递上一本平邑玻璃玉石加工册,韩安国则继续解释说这名工匠是他老乡,在平邑的工坊干过短工,做工是有记录的。
刘恒接过册子瞟了宋昭一眼翻看起来,还顺便命侍卫摁住新垣平以防他跑了。不一会儿刘恒便将册子砸在新垣平面前:“人证物证俱在,新垣平你装神弄鬼,糊弄朕数年之久,如今还有何辩解?”随后不等新垣平回答,刘恒又转身看向贾谊:“梁王坠马身亡朕已知之,此事不怪你,朕还要就之前诏你半夜询问鬼神之事,向你认个错,此事皆出于新垣平之手,当时朕真的以为会有鬼神在操控天下。”
贾谊闻言激动地涕泗横流,拜伏于地:“陛下圣明,何错之有!臣谢陛下恕罪!鬼神之事一赖新垣平蒙蔽圣听,二赖臣愚钝未能及时察觉陛下遭人蛊惑,如今真相大白,臣愿继续服侍陛下左右!”
这俩人一唱一和,看得新垣平一愣一愣地忘了说话,当然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直接就被侍卫带下去了。“夷其三族!”刘恒望着他们下山的背影下令到,这一声既是对新垣平装神弄鬼的气愤,也是对自己迷信小人的悔恨。宋昭想开口救一下新垣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确实注意到新垣平能将火药这样用,说明火药不完全是一种武器,只能事后去找伍行秋问问清楚了。
“朕应该,并不算是一位贤明君主吧?”站在祭台前,刘恒犹疑不定地问众人。看来,新垣平一事着实打击了刘恒的自信心,当他再看到秦始皇碑上的功绩时,他似乎真的开始怀疑自己能力了。反倒是一旁看徐福东渡碑的晁错,站出来劝了一下:“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功高如始皇帝者,仍然相信了方士徐福的鬼话,追求长生不老,劳民伤财派人东渡,最后不还是一无所获。”
有了晁错给的台阶,刘恒顿时心花怒放借坡下驴,正好东渡也是个转移话题的好借口:“朕前日去过胶西船厂了,宋昭可知如今的蒸汽铁船,能不能东渡扶桑,去看看徐福这些年搞了什么?”宋昭爽快地接下了命令,不过他没打算自己去,先让马弘带人过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侍卫和工匠迅速搭好祭台,准备好了祭拜天地所需之物。这次刘恒出来,特地没带任何一位三公九卿,朝中事务繁忙走不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他想借此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帮后起之秀。此刻他站在山顶的祭坛前,看着四周的云海翻涌和草木苍葱,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和二十三岁登基以来的风云变幻。
宋昭等人侍立在侧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回忆作罢,刘恒长舒一口气,随着太祝“吉时已到,请陛下登坛祭拜天地”的悠扬吆喝,缓缓走上了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