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哈顿南边陲,皮阿尔港。大小商船停泊在码头休整,商贩们成箱转运着货物,或是往马车上堆叠,或是就地摆摊贩卖起各种新奇玩意儿。一群青年男子围拢在地摊前,挑选着自己心仪的物品,准备送给他们各自的心上人。
正值豆蔻年华的瓦琳望着窗外一派生机景象,不禁有些神往,也想去地摊上挑一挑,但她立刻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今天,需要按照父亲的命令,陪同厅堂内的贵族们把酒言欢。
瓦琳习惯了微笑,即便心里并没有留存什么开心的事。贵族们在她家主办的宴会上吃着甜点,品着美酒,谈论着哪家少爷又考上了国立常青树大学,而哪家的姑娘又嫁给了那所大学的皇室成员。他们偶尔会问到瓦琳的意见,瓦琳会笑呵呵地表示赞同,并邀请贵族们共饮甘醇。
“小瓦琳亲,聊了那么多位王子,你怎么一个都没看上呀?”一位贵妇人凑上前问。
瓦琳面露难色道:“哎呀~威亚斯太太,您又取笑小女子啊,我哪儿配得上王子呀。”
“咱们小瓦琳这么俊俏,又惹人怜爱,王子们啊,可是争着想要和你见面呢。”
虽说是玩笑话,但瓦琳的家族成分与个人气质,确实具备与王室搭亲攀故的条件,这也是其父一直努力拉拢结交上层贵族的原因,希望给这个无男丁的迟暮家族一个转机。
然而,瓦琳对这些毫不上心,她向往着远方,向往着诗篇,向往着繁华角落里某个绘尽浮生的小酒馆,她可以在那里喝着最廉价的啤酒,一边唱着民谣,一边跳着踢踏,听一旁弹唱的小伙子夸着风情万种,听酒馆中卷起衣袖的长工鼓掌吆喝。她或许会在那里遇到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要英俊,要优雅,最好是诗歌里唱的那种,带领千军万马、决胜千里的盖世英雄。
皮阿尔港的天气总是瞬息万变,海风呼啸着刮来,一场暴雨倾盆而至,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为厅堂内的宴席增添了几分朦胧。贵族们借题谈论起时令与气候,瓦琳借口洗手离开,转而来到厅堂后窗处,暂时躲避喧嚣与嘈杂。
厅堂后窗,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内里的世界载歌载舞,外面的世界风雨交加。
瓦琳倚靠着后窗,无聊地朝玻璃上哈口气,用手指在窗雾上画了个圈。忽的,窗外一位身着华贵、举止高雅的英俊男子,正巧站在圈的中央。瓦琳望去,那英俊男子撑一把黑伞,弯下腰身,将手中的伞朝前方挪了挪,为一个来不及避雨的马车夫暂且遮挡飞溅而来的雨水。
那男子将手中一瓶酒递给车夫,便和车夫攀谈起来。淅淅雨声之中,隐约听到那男子夸赞着自己的酒,说是独家秘方酿造。
瓦琳不禁翻了个白眼。成年以后,自己大大小小参加了无数场宴会,什么昂贵的酒没喝过?一瓶名不见经传的酒能有如此风味?
正瞎想间,那男子已与车夫并排坐下,高兴地捞起家常。两人的衣着相貌天差地别,而伞外的大雨好似模糊了彼此的身份隔阂,竟让这一幕显得如此和谐。瓦琳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一圈涟漪在她心头荡开。
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该有多好。
宴席结束,她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这座外表气派的城堡,走进一瞧却是破败阴晦。父亲喝得烂醉如泥,趴在大厅地板上一动不动,周围几个年迈的女仆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打扫着遍地的呕吐物。
瓦琳牵起裙摆,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踮着脚轻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这才松了口气。
在她八岁时,这座城堡里可是灯火通明,宾客满座,直到有一天,顽皮的她打碎了一盏油灯,引燃了几个房间,使她的母亲和几名王都来的贵客葬生火海。自那以后。她的家境一落千丈,而她的父亲也毫不原谅其过错,一口一个“凶手”地叫着。
瓦琳静静地坐到梳妆台前,取下头簪,一头乌黑秀发垂落至肩。她咬着牙,缓缓取下蕾丝长袖手套,露出小臂上一道道淤青与血痕。
她心里明白,弄出这些伤痕的父亲,之所以变得残暴消沉,全都是自己的错。自己没有做个乖小孩,没有好好听他的话。才造成了如今的后果。所以,她要做个言听计从的好孩子,她要努力扭转家族的命运。
她弓着身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试图驱散莫名而来的寒冷。
楼下传来咣当摔东西的声音,瓦琳闭上双眼,口中念道黑雾化身,化作一团雾气,缓缓飘向衣柜中躲藏起来。
楼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您别着急,我这酒是免费向您推广,不会收您一分钱。”
瓦琳忽的睁开眼,仔细回想着声音的源头,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寒冷。
啊?是那个人吗?是那个在雨天见到的英俊男子吗?
瓦琳顾不得已苏醒的可怕父亲,顾不得手臂上未被遮盖的伤痕,穿上高跟、提起裙子匆匆跑出房间,来到大厅。她只想确认,这声音是不是来自那个男人。
命运虽是无情,却也爱在不起眼的地方挑人心弦。
大厅内,两人双目连成一线,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一眼,便是万年。
“这位姑娘是?”男子问道。
然而,瓦琳父亲却并不理会,醉醺醺的脸上露出凶相,抄起手中的酒瓶就要砸向对方。
瓦琳见状,连忙大喊:“父亲不要!这位是我的贵族朋友!”
父亲听到贵族两字,态度立马转变道:“原……原来是瓦琳的朋友,酒多误事了,得罪,没受伤吧?
他转而又问瓦琳道:“这位阁下尊名?”
瓦琳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双手放在身后紧紧捏着,不敢回答。若是被父亲拆穿自己的谎言,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男子看出了瓦琳的窘迫,连忙自我介绍道:“在下叶宁,在颂恩风源城经营酒庄生意,与令女结识多时了。”
瓦琳父亲狐疑地打量着叶宁,从他穿着举止看,确是一副贵族模样。然而,来自颂恩的贵族,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利用价值,便敷衍道:“瓦琳,你好好招待下贵客,我……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便晃晃悠悠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见瓦琳父亲走远,叶宁颔首行了个礼,致谢道:“多谢姑娘搭救,在下并无冒犯令尊之意,希望不要记恨。”
瓦琳也彬彬有礼回应:“哪有的事,父亲酗酒成性,脾气也不太好,多有冒犯,望叶大人勿怪。若是有何要事,直接和我讲也无妨。”
叶宁稍加思索,微笑道:“美丽动人的女士,谈事情之前,在下,可否有幸知晓您的芳名?”
瓦琳心觉失礼,脸颊微红慌张道:“瓦琳,小女子瓦琳。”
她很奇怪,自己如此擅长交际,此刻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局促。
叶宁继续微笑道:“瓦琳,真是好名字,正配得上姑娘您的芳华绝代、秀外慧中。”
“过……过奖。”瓦琳眼神躲闪开,脸变得更红了,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竟忘了寻找话题。
无声尴尬几秒后,叶宁见对方没有回应,连忙抛出话题缓解气氛:“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在下比较好奇,令尊如此钟爱美酒,可有何缘故?”
瓦琳回过神来,调整情绪,叹了口气回应道:“说来话长,总结就是,因为我幼年时的任性,导致家族衰败,父亲便一蹶不振,惶惶不可终日。刚才父亲的无礼举动,叶大人可不要往心里去,他只是,害怕家人受到伤害。”
她违心地扯着谎,并没有说出父亲排斥平民,只结交权贵的势利做派。
“怎么会往心里去,令尊大人也是爱女心切。在下游历各国,大小城市参观无数,今日来到皮阿尔港,立即便被这里美丽的景色所折服,俗话说,美景诞佳人,在这个风景独好的港湾城市,能与姑娘相遇,更是三生有幸。”
瓦琳默默低下了头,她多么渴望自己的父亲能够“爱女心切”。
叶宁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道:“不知令尊大人平日里喜欢喝何种美酒?”
“什么贵他就喝什么。”瓦琳没好气道,她自己虽也爱酒,却不赞同父亲这种烂酒的行为。
叶宁偷偷瞟了一眼瓦琳手臂上忘记遮掩的各种创伤,微微皱了下眉讲道:“姑娘,可听说过深蓝金品?专为酗酒人士特调。这种酒,饮至微醺后,会放松人的神经,缓解暴躁,让人静若止水。”
瓦琳来了兴趣,问到:“有这种功效?深蓝金品。应该会很贵吗?”
“价格不菲,令尊大人肯定会喜欢。”
瓦琳点点头,心里变得平静,一丝失落流窜进了心窝。原来,对方只是来推销美酒的。
“不过,再好的酒,也无法抚平裂痕与创伤。”叶宁意味深长道。
瓦琳眼里闪烁微光,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双臂背在身后藏起,脸又红了起来。
“恕我冒昧,在下认为,过往的种种不幸都不是姑娘的错,姑娘如此清雅脱俗,却要承受这世间之恶,在下,实在是感到惋惜。”
“你又清楚些什么!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瓦琳被戳中痛处,有些恼怒道。
叶宁不顾对方恼怒,继续讲道:“美酒配佳人。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愿将这瓶窖藏多年的深蓝金品葡萄酒赠予姑娘,希望姑娘在伤心苦楚之时,能暂得些许慰藉。”
瓦琳接过那瓶酒,怒火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一阵彻骨悲伤席卷全身,父亲殴打自己的画面、自己惨叫的声音久久在脑海中回放,越是不去想,越是更清晰。她快撑不住了,她好想立马化作黑雾躲藏起来。
叶宁察觉出瓦琳的不适,一把抓住瓦琳的手将她牵起,神采奕奕地问:“雨已经停了,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一道欣赏接下来的美景?”
“啊?嗯……”瓦琳习惯性地顺从道。话音未落,自己便已随着叶宁小跑起来。
他们穿过城堡残破的大门,穿过杂草丛生的花园,穿过阴晦湿冷的街巷,一直朝港口方向跑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瓦琳慌张问着。
“就快到了。”叶宁神秘回答。
他们在港口的码头前停下脚步,驻足望向海天一线的方向。
在两人面前,一幅夕阳绘卷展开。
被大雨洗净的天空已染成了火红,半轮落日安逸地躺在海平面上,余晖洒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泛起一片金黄,海鸥兀鸣着从天际划过,像是一支画笔,为这夕阳绘卷添上了纯净的白。
港口的船只随着清新的海风摆动着,好似,路边卖艺的歌者怀抱着手风琴,深情地演唱:
“你的言语如天神馈赠,
让我的心如小鹿乱撞。
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你拉着我去触碰天空。
即便那竟是如此虚幻,
我却害怕它如此短暂。
你的眼如晚霞般灿烂,
你的脸如晚霞般温暖。
照亮了我的碧海蓝天,
照亮了我的温柔心间。
……”
瓦琳从没想过,这海港晚霞,竟会如此动人,她不知怎的,眼眶中悄悄渗出泪水。她扭头看向一旁的叶宁,对方正全神贯注欣赏着这一美景。而她的眼神,却再也无法离开叶宁。她难受地捂着胸口,责怪着它跳的太快。
叶宁扭头过来,关切地问:“姑娘,心里还是不舒服吗?”
瓦琳摇摇头,缀着泪痕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她一边揉搓眼睛,一边说道:“让叶大人见笑了,小女子,像是眼里落进了沙子。”
叶宁体贴地递来一块绣着红枣商标的手帕,温柔地安慰道:“美丽的小姐,请不要再哭泣。你若哭泣,这世间的花儿都会低下头来。”
瓦琳接过手帕,上面有淡淡的
“姑娘若是不嫌弃,可来在下的酒馆一叙,细细品尝我的独家小酿。”叶宁温柔道。
瓦琳点头致谢,将手帕紧紧捏在手中,低下头没有回应。她明白,自己不属于那样的世界,
“好了瓦琳小姐,时候不早了,该送你回家了。”叶宁彬彬有礼做着女士优先的手势,温柔道:“若是想回忆今日的美景,可以饮一口我送你深蓝金品。你若是喜欢、想要更多,可以随时来港口找我,我会在皮阿尔停留一周。”
说着,叶宁指了指码头一艘挂着颂恩国旗、刻有红枣标志的商船。
瓦琳微笑着点点头,把手帕悄悄藏进了束腰里。
那晚,瓦琳紧紧抱着枕头,望着窗外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眠。她的心频频悸动,即便化作了魔雾也无法缓解。她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从床上起身,决定试下那瓶酒是否真如叶宁所说,能够缓解心悸、逃离苦楚。
酒瓶上画着与手帕相同的红枣标志,把瓦琳的思绪又牵回那个码头,以及那轮金黄的落日。她倒一杯浅酌一口,顿感温暖而宁静,就如那辽阔无垠的海平面一般,微微泛着波澜。
隔壁房间,父亲摔东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神思,她立马将酒藏了起来,躲进了被窝再也不敢睁开眼。
之后的几天,瓦琳重复着失眠的夜,心里愈发难受,有一种将要奔涌而出的情感,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理性斗争下不断压抑。她胡思乱想,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己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自己想要的又是怎样的人生。
她依赖着那瓶深蓝金品葡萄酒,每次难受想哭的时候,便饮一口缓解苦楚,直到最后一天,那瓶酒被饮尽。
港口处,叶宁依靠在商船桅杆上,清点着账单,点点头对身旁的会计师道:“挺不错,这里有一半的贵族买了一桶以上。是时候去下一个地方了。”
“叶大人,瓦琳小姐家还没有回信,他们可是酒品消耗大户,要不要再等等?”会计问。
叶宁合上账本,喃喃道:“不等了,得赶紧出发了。我给她留了讯息,她若是想订购更多,会来信的。不过,这么多天了没消息,估计是不喜欢吧。”
“我喜欢!我喜欢!我想要更多!我想,再和你一起,去看更多的风景!”
那个清脆而优美声音响起。
叶宁顺着声音望去,瓦琳面带灿烂的笑容,正站在码头前朝自己挥手。
叶宁也微笑起来,朝瓦琳大喊:“姑娘终于想明白了吗?”
“嗯!想明白了!”瓦琳开心地笑着,她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
从今天起,她要真正的做回自己,她要,为了心中的向往去追求,去奔跑。
原来,她心中那种悸动名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