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在一直躲避的门口前踌躇不决地站了一会儿,捺着勉强的性子揿了揿门铃,她虽不喜欢去舅舅家拜访,且不说舅舅尽心尽力帮助自己的这番好意令人动容,冷面相对无疑让舅舅寒心,自己心生惭愧,舅舅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也让她盛情难却。门开了,一个如墨似的长发下是一张精巧鹅蛋脸,眼睛不大,但具有澄碧机灵的活络气,个子比王小妮高,身材是匀称、不属骨感的那类美,王小妮多年前的记忆觉醒了,那个任性妄言的小女孩在微微波动搅乱她的心扉,厌恶的心理藏也藏不住,她不由得很不自在,纠结是否要谎称自己走错了门而悄悄离开。“你是小妮姐么?”王小妮浑身一震,对她竟猜出自己是谁非常诧异,“是的。”她答,“赶快进来,我是洛晴,我爸今早就跟我提过你今天会来。”洛晴显得很和善,身上没有一点生分和猜忌的意思,王小妮严肃刻板的态度生生被温和嬉笑给撅回去了,“你真是大变样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胖嘟嘟的。”王小妮眼神灼灼的望着她,开口道,这孩子出脱的跟小时候的样子比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你也大变样了,要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你,我一定认不出来你。”
洛晴拉她在沙发上坐下,舅舅在做饭,她跑去厨房洗水果,她散布出的一种活泼的和令人苏慰的情感影响着王小妮,使她不知不觉松软下来,瘫靠在沙发上,如果舅妈尚在这所房子里,这清明放松的举动是绝不会出现,那被多少年的时光都抹不掉的不愉快境遇虽褪色了几成,但想来还是心纠结成一片的伤感。如今整幢屋子里多出一缕新生的气息,仿佛被寒冬冰霜敲打的枯萎憔悴的草木终于熬到了一股暖气,差不多已经被磨得病死的心又哼哼唱唱起来,于是乎也透过传播对王小妮起着功效,好心情也是一种可以暗中加意培植的传染病。
洛晴话多,又爱笑,年轻的脸上笼罩着初春的快活和如向日葵崭露头角一般的笑容,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她向王小妮娓娓不倦的分享爱好和日常乐趣,会去健身,摄影,旅游,还有一大堆古灵精怪的遇到过的有趣事,王小妮对于她的事迹都接不下去嘴,空虚的生活搜刮不出太多的乐趣,洛晴不胜枚举的事迹中随便拿出来哪一个都是有饶有兴味,一个有兴味的人要比没有兴味的人更适应世界的规律,收获一帮能彼此赞同生活方式的人更能收获快乐,洛晴岂不就是一个鲜活有力的明证。一颗弹珠在王小妮焦虑的木桩上往复蹦起落下,落下蹦起,单凭洛晴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外语就让她隐隐焦躁起来,不免垂头丧气,她联想到自己就是一个在原地打转的轮子,马达突突的不停劳作,但从来未踏出去一厘米。
“要不然你今天在这住吧,跟洛晴做个伴,我看你姐妹俩也挺投机的。”舅舅说,“不了,我连洗漱用品都没带。”她说,“没带就没带呗,我这有。”洛晴说,“就是,她那什么都有,可全了,天天买买买。”舅舅帮腔道。“我不在住了,我怕一下子换地方我失眠。”她再次推辞,“失眠怕什么,明天休息,也不用起早。”洛晴的一厢情愿无法让人拉下脸皮去与之拉远距离,王小妮点了点头,硬是把自己反对的主张压了下去。
“你打算在哪里找工作?”洛晴跟她讲世界中的那么多事情,她已不大注意,是世界先注意不到她的,她用半是悲伤半是烦恼的声调问出一直搁在她心头的恼人问题,“我还没想好呢,或许去一家外企吧,毕竟我的实习经历几乎都在外企,想工作有什么意思,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费心想它做什么,想工作的时候自然就工作了,这还不简单。”洛晴懒洋洋的拉长声调说,然后她猛然转换到了自己感兴味的话题,“你男朋友怎么样?他会经常惹你生气不?”王小妮拧了拧眉头,不愿意人家问起她这种事,“还行吧,也会吵架的,你有男朋友了不?”她又把话扯到了她那边,“我在国外的时候谈了一个,不过分手了。”“是外国人么?”“不是,中国人。”“为什么不找一个外国人?”“没有特意去找,随缘而已,姑姑是又找了另一半么?”“谁?”“姑姑啊,你妈妈。”这个问题出自洛晴之口就变成了一把柳叶刀,将她心中努力封住的入口割开一道口子,她脸拉长了不少,停住片刻后说:“好像是的,她的感情生活我也不太过问。”“啊?你难道都不过问么?如果我爸再找另一半,我是一定会过问的,他说过我不结婚,他是不会再成家的,今后无论找谁做另一半,也都会经过我同意的。”“叔叔再找的话,你同意么?”“看情况吧,如果那个人我看起来不烦,就同意呗,对我的生活影响也不大,找谁能赶得上自己的妈呢。”王小妮感到气氛有些变冷,一眼瞟到房间里面摆着一个金光粼粼的龙,“那个龙的摆件真亮眼啊!”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这是我姥爷送给我的,我书房的那个柜子里没用来放书,都用来摆我姥姥姥爷给我的东西了,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摆到自己的房子里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天边的星星装点着普罗大众的黑夜,一俯一仰之间的倒错就有了不公平的比照,因此原以为忘了多年的一切顷刻又都回来: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用处,在一片时间和空间交叉错位的漆黑之夜,和多年前住在此地相似的忧愁同样的上身,她快速地走进脑海深处已经蒙尘多年的零星记忆,细细翻阅出短短的轶事:那夜舅舅和舅妈的争吵,红斑遍腰的惊恐,无处归宿的思悃。生命在与不在悍然震荡出冥思的空位,一个人的生命痕迹会被抹去,自己也同样如此,想来想去中想到自己还曾做过拿出仅有的钱给了那个杀死小黑人的孩子这种事情,嘴角向上嗤笑一声,现在的自己还会留意到这种事情,做出那种行为么?恐怕会避而不及吧。她揉搓着微微翕动的鼻孔,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纯洁的田野之地在胸中悄然生长,它将来有一天能长成一直是她的盼头,可这一天是哪一天呢?何年何月呢?老天知道么?她合上沉重的眼皮,不愿劳心费神去想一桩渺茫的事,纳头便睡以压下去想入非非的念头和牢骚满腹的空想。
社会阶层绝对影响生命的质感,和洛晴在一起接触的越久,王小妮觉得自己低头的次数就越多,发觉彼此的人生感想和侧重点都差别很大,交换的意见显而易见不能说在王小妮最想要共情的心坎上,洛晴很正直,一副豪侠仗义的心肠,精神上强健,但不能成为与王小妮思想上同频共振的人,浮表的关切在不深交的皮层上,洛晴很坦白她的喜怒哀乐,喜欢还是不喜欢会毫不避讳的表达出来,这也同时代表她很少因迁就他人而委屈自己,做事情时很少瞻前顾后,也很少顾虑到他人,单凭这一点就与王小妮很不相同,比如当她俩一起出去逛,商店里一件衣服的价格已经贵到令王小妮咋舌了,洛晴竟总是买一堆,“我觉得你穿哪件都好看。”“我也觉得也是,米色的那件穿起来淑女,花色这件就看起来很活泼。”售货员们称赞着,感觉洛晴就像是春天繁盛的花事,远近的人都来赞一番。“小妮姐,你说这两件哪个好看?”“第一件吧。”她心猿意马的答,看着洛晴纯真的快乐强作欢容,“嗯......我觉得都挺喜欢的,分不出来了,都拿着吧,开单。”酸溜溜的妒忌可被王小妮完全体验到了,真幻想不出自己哪天能望其项背。逛完后王小妮当然不能让洛晴自己一个人拎袋子,非常殷勤的帮人家拎,有个声音在她心中喁喁的说着:“人家是女王,你就是仆人。”她们会顺道在外面吃饭,洛晴付账单时王小妮没装作要付一下的意思,因为人家也没事先问她想吃什么,要吃什么。
对于舅舅每次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她总是推说出各种理由不去,而洛晴邀请她出去做的活动,她便欣然答应,有舅舅跟洛晴父女俩亲昵相处模式的缘故,这与她童年家里悲惨的景象感应,从小就退避不前的东西至今还保持着,还有李延锋的缘故,王小妮担心如果她去舅舅家吃饭,李延锋也会一同前往,这无疑等同于在拿自己的声名冒险,他跟舅舅见面,会谈的内容是什么,一想便知,除了谈各自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也扯不上其他的内容,如舅舅不大留神自己的话,说自己的身世凄凉,父母离异,从小吃苦长大的,家境贫困,希望对待她好一点之类的,那舅舅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与李延锋从自己口中得知的核对不符,那自己还怎么靠他过活,虽然她不是那么的绝对爱他,但他至少是一块能依附的岩石,能把她从生活磨折的水潭中向上托起,经过年岁的增长和经历的省察,她也东鳞西爪的得到不少世俗的规律,一些相信是美好的事情一天天变得不可信了,认为努力就能拥有发光的东西一天天变得黯淡了,当丢开那些虚无的期待和空洞的收获,重新以一个作不得主小人物去看待,他们之间并非是淡漠无情,也会有彼此愣头傻脑笑着的欢愉时刻,王小妮从他的身上吸收了精神,也吸收了真正的欢乐力,他带给她过多新鲜多有趣的东西啊!自己不能对人生太不知足,倒退回少了这些东西时的人生,也是紧挨着凄凉,至少现在可以死命地抓到多一些的价值,习惯了炎炎夏日享受空调清凉的恩典,谁绝对不愿意主动回到开风扇的闷热日子。至于与洛晴的单独会晤,是一个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后人的一贯行为,即使友情深度燃烧的火焰会被坚硬的现实差距压住,但想要从某个人身上沾点儿光的火焰却亘古不熄,更加直白点,能靠着洛晴在某些地方摆摆谱,还有点春风得意呢。
就在有一天她和洛晴吃下午茶时,母亲打来电话告诉王小妮,她父亲正在她的城市,想要见见她,已经把她的电话号给了她父亲,他可能会给她打电话。王小妮听后腾得一下离开座位,愤愤的往屋外走,勉强镇静下气的发抖的声音,毫不客气的对母亲把一套压怨话统统说了出来:“你没有权利在未征得我允许的情况下就把电话号给了他人,这属于侵犯我的隐私,我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就不见,那是我的自由,当初他离开后,那样的绝情,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倒找上门,是怎么个意思,还有我也告诉你,我最痛苦的模样都是你们给弄的,拳拳诛心,以后你不要再把我的电话号随意给任何人,一个人都不行!”重新回到圈手椅里坐下,她脸色通红,洛晴问她怎么了,她动着肩胛骨装作很无所谓的姿势回了句没事,为了掩盖激动,她弯下腰像近视眼那样去凑近蛋糕,做出仔细欣赏它的样子。
王小妮把洗好的衣服挂到一半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猝然中断了似的,感到呼吸哽住,扰乱她心灵的那种无限纠缠的情绪让她火烧火燎的难受,那个已经打来三遍的电话号码在掐住她的咽喉,胸口感到很闷,她本以为自己会一无所感、一无所思,但还是像一个海绵吸收着过往生命轨迹的方式,狠不下心完全放下,还表现的这样明显,就在同一个小时里,电话又来了一回,她本意想把此电话号拉黑,可是居然接了,“是王小妮么?”这声音使她惊心动魄地慑服,小时候就刻印住的,直到如今还在原位,“是的。”那边不出声了,或许是在组织着该如何开口,王小妮没有多考虑,也不想多考虑要说些什么,“你妈跟你说过了不?我想见见你,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说过了。”“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还不知道,工作很忙。”“工作忙的话要注意身体。”王小妮没发出声音,“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我可能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你没时间出来,我去你住的附近找你也行。”“那我有时间的话,再告诉你。”“行。”过往胸中的悲苦是她对父亲说话的一股强大阻力,“我先去忙了,挂了。”
曾让她深深心痛的那台机器,她竭力想把它砸烂,每一次都被心底坚强有力的愤恨击倒,只能无力地任由那台机器高声运转,巴不得大声诉一诉苦才肯罢休,为什么对于别的孩子是无需争取的东西,是谈不上怜惜的事情,换到自己这里就是渴求不到的全世界财富?只想在生病的时候得到一句关心的话和一碗方便面,这些要求真的就那么过分么?过分么?过分么?于是距他们通话过后的半个月,王小妮都没有发出见面邀请,因除了那点儿相互知道的血缘以外,彼此的关系本就告了段落,谈不到什么价值,她已经把这件事情排在三流之外了,尤其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她对其他事情的忘性,一种阴暗的感情像尖锥似的猛刺进她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