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的快,快在步伐、快在节奏、快在适应能力、快在工作成果。大城市的新,新在建筑、新在方案、新在行业竞争、新在创意思想。从在大城市工作的第一天起,王小妮就懂得了什么叫做快,要快速掌握公司的布局,快速适应公司的办公流程,快速完成公司的布置任务;也懂得了什么叫做新,没有人告诉你压根没见过的专业软件如何运用,没有人告诉你方案到底应该写成什么样子,没有人告诉你交到手上的任务参考文本在哪里。自主,是在大城市里终究熬煮出的态度,靠自己,是在大城市里无人不晓的道理。
自从进入公司之后,王小妮就感觉到有一层无形的压力巨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这是一股神秘力量催生加班加点的拼搏精神,拼搏精神催生出更新迭代的科技创新,科技创新催生出应接不暇的生活潮流。她分配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做市场分析方案,领导分配的任务一般就是几句话,分析一下国内外相关市场的分布和特色,总结一下各自的优势和我们公司要提升的空间,这周五形成一个报告交上来。她上网搜查大量的相关信息,不停的记录总结,那几天晚上做梦都是自己在写报告。她不知道分析报告应该写成什么样子,同事们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上班的时候都几乎无交流,她也不便打扰,实在是工作无法进展下去,对于一个软件的操作文档无法理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向一个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同事,女同事极不耐烦地顺便应付了她两句,她竭力想弄明白话语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女同事言谈举止间表现出的那副居高临下的臭架子,让她勉强笑着装作听懂了的样子,狼狈不堪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还是靠自己摸索起来。她连文档要写多少都不知道,后来想如果是自己想要写的就加上吧,多写至少证明自己的工作态度。
姥爷打电话询问工作怎么样,她大吐苦水,说自己焦头烂额,加班惯例渗透在职场的各个角落,汹涌而来的压力和跟同事们一对比形成的差劲行为在她心上引起一阵刀割似的伤痛。姥爷抚慰说不要慌,凡事都是头三脚难踢,你这就是相当在钓鱼,越艰难,说明你最后钓的鱼越大。不管姥爷说什么,她都一味的不作声,死气沉沉的心已产生不了反响,她感觉自己是那条沉重的死鱼,肥大的锯齿形鱼尾巴扫着地面,被别人拖着往前走。
在周五下午把报告发给领导,回应很快,五分钟后就被叫进办公室。领导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听说已经在公司工作6年,对于公司的业务十分清楚,他很忙,忙于每天的大小会议,领导的工作似乎就是开会。王小妮毕恭毕敬走进办公室,领导表情冰冷,直言不讳,“你做的这个报告不行,太多的问题。”她冷汗嗖嗖往出冒,“你没有看到我们公司的文档规定么?字体大小不对,有专门规定,排版混乱,还有你的分析数据要生成报表而不是文字描述,现在谁还有时间和心情看大段的文字,这个文档是要给业务部门去讲解的,之后会按照你的总结去进行设计活动,开发新业务,所以要精心一点,你先去改,改完之后再发给我,下周一交。”她点了点头,讨好般得说了一声“好”,灰溜溜似的离开办公室。
一股令人不快的自我厌恶从心底升腾出来,感到心脏像擂鼓一样,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嘲弄和轻视的对象?为什么连最基本得听懂别人的话都做不到?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为什么自己如此无能和没用?为什么所有人总是针对我?无力改变现状的悲伤击中了她内心的自信,她认为自己做什么事情的过程都比别人艰难,成果还令人耻笑,她的心情非常糟糕,是那种看不到尽头的糟糕。绝望的双手昏头涨脑般的按了按公司的各个网址,工作任务在身,总还是要不得不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翻找半天,找到了公司的公用文档,看见以往同事们做的分析报告,她搔搔头,脸上倏地黯然失色,报告上的很多地方自己连看都看不懂,更别提让自己做出来。她发慌到没有多写出一个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写什么都感觉都不对,她的思维陷入无法挣扎的泥潭,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还能像谁诉苦呢,她拨通了唯一的电话,
“诶呀,我要烦死了,真的是闹死心了,报告我都不会写,也没有人指导我一下,真闹心。”
“没有同事帮你一把么?”
“谁管我啊,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你以为你是谁啊,好像别人能瞧得上我似的。”
“那怎么办?不行就换工作,找一个会干的。”
“哪里能有我会干的工作啊,再说了,工作怎么可能是想换就能换,换了找不到怎么办?去哪里弄钱?没钱可怎么活?”
“那要不然你再试一段时间,刚去不适应,时间长了就会了。”
“会啥会啊,时间长了也白扯,不会就是不会,真闹心。”
“你吃饭了么?”她愤怒又抱怨的声音压也压不下去,姥爷只好转变一下话题。 “我还没下班呢,吃啥饭啊,你以为我这上班,任务都没做完,是饿了就能吃饭,困了就能睡觉的么?你以为是在家呢?想干啥就干啥。”姥爷在那头沉默了,她压不住的满腔不悦也停下来,静默了一会儿,她很生气的说:“我要去工作了,还不知道几点能下班,你早点休息吧。”便挂掉电话。一直坐在办公室里面改到方案到十点,直到发现再晚自己一个人就不敢回家时,她才离开办公室。周遭暮色昏黄,清凉被晚风带去远方,只将疲倦留给灯影下的自己。
又改了一天后,她把自己的报告再次交了上去,领导说做的结果仍然不满意,让她要多学习,再用心改改,这样子的报告拿不出手,周三的时候再上交,又改了一遍,领导仍然不十分满意,但总归这个方案是可以进入到下一个流程了。公司就像是一个隐藏着各种恐怖的黑洞,上班的心情如同上坟,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犯愁这一天可该怎么熬完。
对出租信息上扬起嘲讽的嘴角,舅舅给自己短租的公寓就要到期,对着五花八门的住房信息看来看去,发现本质都一样,逃不开内在规律,离公司远,通勤时间长的房租不贵,要想通勤时间短,房租便宜就只能合租,因为不合租的话,即使房子的面积再小,房租的价格也让她承担不起。
考虑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通勤,于是就选择了合租。合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卫一厨,合租的室友叫做萧紫杉,在一家公司做财务专员。她的生活要比王小妮精彩的多,源自人家有男朋友,工作要比王小妮清闲的多,由于人家几乎不加班。合租后,有苦难言的日子更是接连不断,易躁易怒的弦因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上,而紧绷到快要断裂。
在工作日,从王小妮下班回到家,一直到王小妮一切打理完上床睡觉,萧紫杉不是一直坐在餐桌上吃着零食,追着剧,就是在跟她男朋友聊天,每晚都要熬到凌晨后她才去洗漱,将洗手间弄得劈啪作响,搞得王小妮也无法入睡。萧紫杉不爱打扫卫生,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都是王小妮来打扫,幸亏萧紫杉懒,不愿意做饭,厨房可以逃脱一片狼藉的命运,但是她吃过的外卖经常忘记扔掉,会一直放在桌子上,一开始的时候王小妮还会提一句让她吃完外卖后,将吃剩的东西及时扔掉,否则会滋生细菌,她微笑着满口答应,但并未实际照做,后来王小妮也懒得说,自己直接扔掉,更加省时省力。萧紫杉从未说过让王小妮打扫,所以王小妮只能一肚子怨气去埋怨自己,谁让房间一乱,自己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呢。在休息日的时候,萧紫杉的男朋友经常来,两个人你侬我侬暂且不说,最讨厌的就是一个男人的到来让王小妮的生活感觉到十分不方便,想一想洗手间要同一个男人使用,她就气得想骂上几句。为了避免尴尬,她尽量休息日的时候不在家休息,去外面找个地方躲一躲。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男孩子从不在这过夜,每周有两天晚上,萧紫杉不会在家里面住,王小妮问她为什么不跟男朋友合租呢,她呵呵笑着说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谈了三个月,现在只是男朋友,还没有确定会不会往老公那方面发展。王小妮还曾跟萧紫杉打趣的说过,我要是晚上不回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危险,你的话,我就不需要问了。
虽然王小妮对于萧紫杉心有不满,但是两个人表面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撕破过脸,好吃的零食也会彼此分享,水果也会在对方在的时候分一个,偶尔也会谈论一下遭遇到的趣事,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用虚伪装饰出来的体面,心中深埋烂根芥蒂,表面仍旧云淡风轻。另外,王小妮对于跟别人红脸都心存恐惧,更不要提到跟人家争吵又或者是当面闹掰这种程度,她对于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着天生忘不掉的敏感,除了跟姥爷和母亲,她会展露自己真实的不满情绪,她跟别人一番总是迁就友好的态度,以至于她心中明明讨厌气愤到爆发的极点,别人也发觉不出来她的生厌情绪。所以王小妮的高中同桌还觉得她俩之间的关系不是最差的,高中毕业照时还主动跟王小妮站在一起,萧紫杉也认为王小妮完全谈不上讨厌自己。
自从离开母亲后,她就跟母亲成为了熟悉的陌生人,在没找到工作之前,母亲给她发过两次消息,都是问她是否找到工作,现在在哪里,王小妮都没有回,没有心情理睬母亲,母亲也清楚她不愿意搭理自己,间隔很长时间,才会试探性发来一条消息。两天前,她再次收到母亲发来一条消息询问她在哪里,这次她回复道:“已经找到工作,在舅舅所在的城市,我给你地址,你把我的行李邮寄过来。”母亲随后回复了:“知道了。”
一天,萧紫杉在洗水果,王小妮在她旁边清洗着餐具,萧紫杉脖子上面的丝巾突然掉了下来,然后她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手中清洗的那个苹果竖直掉落在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王小妮被这一声断喝吓得动也不敢动,没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她捂着脖子,就以为是脖子受伤了,仔细盯着她的脖子,站在她的身边,慌忙的问道:“怎么了.....受伤了么?”萧紫杉站起来,把手拿开,站在那里,淡定指了指脖子,王小妮看见后,不解其意的问:“怎么了?”“胎记啊,我这里有一块胎记,它露出来了。”“啊......我看见了。”王小妮说。“你不觉得它很丑么?如果把它露出来,别人一眼就会看见,我从上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把它露出来过。”“不会啊,它这么小,就算你指给我,我都没注意到,再说,它一点都不丑啊。”“我家人也跟我说它不丑,我男朋友也说不丑,露出来没有关系的,但是我把它露出来,心里就不舒服,所以我总是穿高领衣服,要不然就是系一条丝巾,反正不能让它见人。”“你这就是习惯遮住它,心理作怪,真的不丑,一点都不丑,真的。”王小妮目光坚定看向萧紫杉说道。
王小妮的工作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兵荒马乱,在亦步亦趋中无处不在的钉子,把她扎的头破血流。报告交上去后,她要根据自己的分析结果写出活动方案,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挑战,活动如何办才能吸引人,她只能根据自己已有的经验和见过的活动形式来策划,她知道这个分配到的活动任务是低成本的、边缘化的,不是公司的重点紧急项目,但一旦开动,牵扯的人员和部门也很多。完全意料之外是一天下午,项目负责人直接叫她跟领导,业务部门和筹划组人员一起开会,要她在会议上讲解她的报告和活动策划,她一下子懵掉了,脑子里轰隆隆的一声接着一声,她一门心思以为活动策划也同样要经过领导审核一遍的,万万没想到是如此结果,直接逼上梁山。走向会议室,她的心像一头喝醉的猛兽,四处乱撞,上蹿下跳,她紧张得坐在会议室里,脚趾紧勾蜷缩在一起,看着不断有人走进来,会议室逐渐被占满,空旷和冷清之感便逐渐升起直到将她完全包裹到窒息,她一个人孤零零得站在战场,腹背受敌,孤立无援。一起步,就遭遇到重创,她不知道该如何放映投影仪,同事们告诉她是黄色的按钮,但她也找不到黄色的按钮在哪里,硬着头皮在那里胡乱摆弄,项目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眼,更是出于节省大家时间的考虑,终于伸出援手。她讲解着自己的报告,思绪混乱,嘴瓢卡顿,语速超快,报告上面有什么她就照着说什么,不知道大家听懂了没有,从始至终,她都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说一句,忘一句。
她快速的说完之后,没有硝烟的战场才真正开始,同事们的问题像是一个个手榴弹抛入战场,四处炸开,红光连天,轰鸣震地。“你的数据是从哪里搜集而来的?”“你为什么要选取这几个数据维度?”“你的活动方案为什么可以吸引到客户?”“你的这个活动方案预算成本是多少?”“你是想要通过什么途径进行推广?”这些问题她哪里考虑过?她怎么会想到要事先考虑这么多问题?她只能厚着脸皮,东拼西凑,含糊不清的应付着,回答的结果让自己不满意,更不可能让其他人满意,其他人含蓄的哂笑和揶揄的表情,让她羞得耳根像烈火在燃。领导鄙视地瞥了她一眼后让她把方案再完善一下,想得再全面一点,活动方案写得再详细一点,之后发给业务部门,让他们去进行相关推进,便散会了。这个会议开了两个小时,她被拷打了两个小时,回到座位上的她愁云惨雾。无助和自我谴责让她惊惧起来,极度胸闷,无法化开。没精打采地高一脚低一脚往家走,脑子里乱飞碰撞着同事们的话语和表情,她想把它们赶跑,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但做不到,不禁羞愧沮丧交迸地哭了。
到家后萧紫杉给了她一盒特色糕点,说这是她妈妈从老家给她邮寄过来的。王小妮知道萧紫杉跟她父母的关系很好,因为她总是会谈及到自己父母,“我妈妈跟我说”就是她的口头禅。王小妮接过她的糕点说:“谢谢你,也谢谢你妈妈,你妈妈可真好。”萧紫杉洋溢着一脸幸福的说:“我妈对我是真好,我离开任何人都行,就是离不开我妈。”“男朋友也可以?”王小妮问。“诶呀,不要说是男朋友了,老公都无所谓,跟我妈一比,他们算个屁。”
经过神经紧绷的巨大消耗后,王小妮精疲力竭的倒在床上,约莫双眼紧闭着躺了半小时,她羡慕萧紫杉可以经常收到父母邮寄过来的东西,自己却收到的只有自己的行李,只有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额外之物都没有,更羡慕萧紫杉提及自己父母时那自豪大方的姿态,而每次萧紫杉问到自己父母时,自己从来都是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
感到脑袋酸胀,脖子僵硬,便将脑袋抬起,用手按摩着脖子,舒缓神经,疏通血脉,她按摩着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停在脖子处,她想起萧紫杉脖子上的那块胎记,一下子又想到母亲,这朦胧两者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拼图组成的光点在闪闪发光,隐约低弱,无法看清,倏然一闪,一道强光激照进渠道,她看清楚了,蓦然明白母亲,就是自己心中的那块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