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像是出自任何一个地方的男声,不光说的语气尖酸刻薄,却也无形中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天动和尚那广布四散的梵音密网。
并且也不知这一声像有着什么奇异魔力,反而挑动起了周围百姓刚刚有所减弱的情绪,陈大可一众青壮,也不觉间被这股不知道是谁所喊出来的叫声唤醒,一想明白顿时胸间一股邪火冲上脑门,气道:“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你们这帮和尚要是真有那么本事,哼……”
他抬手指了灵明台一圈房屋阁楼那些破损的缺口残壁,叫道:“你们就念经,让这城里的破损的房屋都给修好,否则,老子带人拆了你这佛像!”
听闻陈大可这个要求,天动和尚虽然觉得这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转念一想,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灵明台一众僧人祈求赐福,一夜之间大概就能实现,但那样恐怕要搭上许多僧人包括自己苦修积累的愿力。
赐福得来不易,但天动一想到为了宗主的佛国大计着想,这些城里的百姓,最终都是要将愿力贡献给宗主的,这些损失,也算不了什么。
于是天动低头应了下来:“大月尊如来佛法有灵,只要给贫僧上下一晚上时间,到时定然佛法照临全城……”
“一晚上?太慢了!就现在!”又是一声起哄声响起。
天动和尚闻言皱眉,他循声而望,试图找到人群里那发声之人,但奇怪就奇怪在,他居然无法判断这声音是出自何人之口。
作为泰封城明莲寺赐福之能数一数二的天神宗弟子,天动和尚自然是也有「天耳通」的耳力的,但这声音入耳再追根溯源,却像是泯然于悠悠众口,好像是一个中年汉子,又像是他旁边的青年,又似乎是他们俩附近的另外之人。
他本想凝聚心思辩别,但这周遭众人起哄之声也不知是为什么,在今日反而格外地令人烦闷,竟比魔音还扰人心神,让他完全无法聚集耳力辨明。
恰好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叫道:“就现在!不如就推翻这个铜炉,他一刻做不出来,咱们把他三座铜炉都给掀了,再砸他佛像!”
铜炉?
当天动和尚从喧嚣人声里听到这句时,也顾不上是谁所说了,顿时惊觉起来,转头急呼道:“住手!”
晚了,所谓群情激昂之下,人往往说干就干,天动和尚看时,已经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开始摸上了那铜炉。
铜炉本身虽然有些重量,但此刻十几个大汉一块奋力而推,竟大有将这铜炉推倒的趋势。
三道铜炉是全城千佛大会愿力源源不断输送到灵明台的连接点,重要性非同小可,按天神宗的说法,属于佛法僧三宝之一,冒犯不得。
但此刻这些百姓又不知道天神宗的真实目的,哪里还顾得了这些,铜炉佛像,都是一样的东西。
天动看到铜炉将倒,天神宗权威对他来说,那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重要,推倒了铜炉等同于亵渎灵明台佛像,这是触碰到他逆鳞的东西。
“铜炉乃重要圣物,不容轻易毁损,诸位施主请自重!”他运使赐福神通,袈裟只生出一股劲风,就将十几个大汉尽数拂开,自来平和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沉冷。
但这句话末了,他的后脑就风声骤响,呼地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木头棒子。
“我重你老母!”
原本木棍这种东西,天动和尚在苦修路上本身就已经受了同门不下万次鞭打,他旨在维护铜炉,只要铜炉不损,他自己挨上一下并不要紧,有赐福护身,就是让这帮人把棍子打断他也不会有事,可是当木棍正中后脑,猛烈地震荡从头传到脚时,天动才惊然察觉,等等,这怎么有些不对劲?
这一棍的力道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并不仅仅是重那么简单。
自己刚刚已经默念赐福在身,免疫一切外来攻击,别说木棍,就是巨石砸下来,他也不会移动半分,可这一棍却像破开了赐福的障壁,实打实地痛击在他的后脑上,势道瞬间传遍全身,让他从筋骨到脏腑都是一阵猛颤!
怎么会!赐福不起效果?
天动的身躯被这一闷棍偷袭而栽倒,而动手的,不是别人,自然是秦玉了。
他手中拿着木棍,从刚刚隐在人群里,用《万象潜龙诀》隐藏自身存在时,他就已经在不动声色的发动神石领域,吸收这一整座灵明台周围的天神宗愿力,自然也包括那个天动和尚的赐福之力。
而天动听到的那些一言一语的阴阳怪气,自然是他用《忘情心籁》的一点点皮毛发出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比平常话语更加具有勾动人情绪的作用,百姓本来就情绪激昂,被秦玉在暗中一推,更容易被义愤淹没理智。
他在一棍子撂倒了天动后,马上故技重施,高喝一声:“父老乡亲,我世叔的法会就是这帮秃驴搞砸的!他连自身都难保,拿什么保护我们!砸!”
最后一个“砸”字,说得抑扬顿挫,就像往火油中点燃了火星子,人群一点就炸。
“砸!”
几个大汉一把将灵明台外的铜炉依次推倒,这回哪怕是巡城的兵丁,也阻拦不住这滚滚洪流,成千上万人叫喊着冲向了灵明台。
此时这灵明台上的赐福愿力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向了秦玉,那些黑衣僧人没了赐福,就只是普通人而已,注定挡不住这滔滔人海的。
果然,当中有僧人试图合十念诵,但几句没念完,就被人潮中有人一把青砖飞中,结结实实地砸倒。
很快,灵明台就被如水人潮漫涌,等待这帮天神宗的和尚的下场,想来也不会好了,天神宗在泰封城的声望,也算是彻底砸了。
秦玉默默站在了人群之外,已经没兴趣再看这场注定了结果的战争,他身游而走,不留形迹的撤离了这片乱象之地。
至于吸收的这些愿力,秦玉打算留着慢慢用,毕竟和天神宗之间的战争还没结束。
走了不过两条街,原本盘算着要不要去找卢照影的秦玉,却是看见了一抹绯红之影倏然在屋顶之上掠过。
等等……
“二小姐?”秦玉奇怪,岳凝珂此刻不是在船上照看厉暮云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岳凝珂一听下方有人叫,耳中瞬间辨别出来是秦玉的声音,登时身形急转跳下来,火急火燎地道:“不得了了……你快去船上!老妖婆……她……她在吐血!”
当秦玉看见,晕厥过去的厉暮云,嘴角汨汨鲜血渗出时,他从伤势和脸色判断,当即了然。
这个厉暮云,还真是爱逞强……
按照女帝的说法,她中了玄阴秘剑,静养个把月就能好,但现在看来,她胸前剑伤再次蔓延恶化,看来应该是她坐不住非要强行加速痊愈导致的。
唉……
“你先退出船外守着,我来想办法。”秦玉让岳凝珂出舱守着,自己站在了岳凝珂所在舱里,独只他们二人。
玄阴秘剑连厉暮云自己想要治伤都不能成功,等闲灵药肯定没用,秦玉能想到的,就只有赐福了。
没想到刚刚吸收的愿力这么快就用上了。
秦玉不敢怠慢,当即默运神石,向着金像祈求解救之法。
然后片刻过后,他身前骤然出现了一大片空间缺口,对面是血海滔滔。
秦玉睁眼,也是一脸颇为意外。
难道说,是让我把她带进血海里?
可以这样吗?
虽然不知道,但秦玉现下也只能如此了,他双手抱着厉暮云,犹豫了片刻后,就进入了那个通道之中。
再临血海,那里依旧无穷无尽,漫眼血红。
也没有人。
但秦玉正要这么想时,他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小孩子。
更准确来说,是个看上去不过一两岁的女娃娃。
“你是谁?”秦玉奇怪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着人来到这片血海之中,个中情况本来就难以预料,现在竟然又出来了除了他和厉暮云以外的第三人,实在是大出意料。
“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们才对,凡人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女童整张脸都笑颜可掬,嘻嘻朝着秦玉两人道。
秦玉怀中抱着伤势恶化的厉暮云,对着这个飘在血海之上,盘膝空坐的奇怪女童,只能如实以告,末了也不忘询问一句:“敢问这位是……”
女童肉脸颊上两团酡红,笑得完全就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但偏偏说出口的又是正常孩子绝对不可能有的清晰话音:“我嘛,不是这无尽血海的主人,却是个常客,多少年来,还是头一回见活人来这个地方,你也是小月王的客人了?”
“小月王是谁?”秦玉能够带着人进来,完全是因为神像的赐福,至于这名头自然是完全不知。
女童闻言笑得更加乐了:“奇了,你不知道小月王是谁,居然还能进来,看来是机缘注定了,妙啊,妙啊!”
她明明是女娃娃模样,但奶声奶气的说话声里总带有一股莫名的老气横秋感,给秦玉的感觉更是深不可测,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能与之比拟的人物。
女童一手指着天,一手指地:“在这万古无人的血海里,我虽不是那小月王那样闲着没事自己称佛作祖,却也敢称一声天上下地,唯我独尊,你嘛,就叫我一声小天公。”
“小天公?尊驾明明是个女娃娃,怎么会称天公?”秦玉虽觉得这人必然辈分极高极大,但见她语气亲近,并不显得高高在上,也自然语气放松了一些。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活了许久,用过的名号也有许多,都没什么理由,你年纪比我小,叫我小天公也不算折辱了辈分。”女童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说时手中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多出了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在随意把玩。
这类高绝之辈的存在,总是性情行止不同俗尘,秦玉也没多做计较,他现在身悬于血海之上,双手又抱着厉暮云,给她治伤才是当务之急。
不过比起一股脑抓瞎,现在有人在场,秦玉多问几句自然也没有损失:“小天公,我这位朋友受了伤,机缘巧合之下来了这片异域,听说血海能治伤,是不是只要把她泡在海里面就行了?”
小天公桃红似的肉脸蛋对于秦玉怀里的厉暮云一眼也没多看,反倒是眼神多在秦玉身上逡巡不定,表现出明显的兴致,就像是久居之下看见难得的活人:“你能进来,自然有小月王眷顾,按照你所想的做就是了,问我做什么?不过回答你也无妨,这血海的海水对于凡人来说那自然是大有进益,就这伤势,只要一捧海水浇上去,包管什么重伤疾病,都可药到病除,不过你要是运气不好让她掉进海里,那可就死定喽。”
她说的虽然语气极可爱,但给秦玉听来,却是一股毛骨悚然,还好没真的把她泡在海里,不然看来即使是厉暮云这种修为的也难逃一劫。
只要一捧血海海水就行?
秦玉抱着厉暮云,空出一只手来,试着隔空运使灵气,从海面吸出一团赤红水露,凌空凝结于掌心之上。
这一团血露可比当初一滴要大得多了,虽说厉暮云的修为远比当下的他强,但治疗这所谓玄阴秘剑的伤,居然需要这么一大团水露吗?
秦玉是知道血海海水的厉害的,仅仅一滴就给了他和霍瑶仙岳凝珂三人之间建立了奇妙的连接,让他如赐福所愿,得以对抗天神宗,个中神妙自不待言,现在需要救厉暮云的伤,居然需要这么大的量,只怕是别有什么副作用才好。
但秦玉眼下只没别的法子,只能将这一团被灵气裹住的水露缓缓放到厉暮云胸口剑伤所在,水露随他手心翻转,一股倾泻而下。
血水洒落,她黑袍瞬间就被染得更加深红,血水浇灌之时,尚且还和伤口颜色混同如一,但下一个瞬间,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厉暮云即使是经受了日明诀也没有显著痊愈的剑伤伤口,一团鲜厉艳红竟然一瞬间就弥合完好,别说血迹,就连伤口的缝隙都没了。
一声呼吸骤紧之声,厉暮云星眸惊然而睁,第一眼看见的是秦玉,还有……那一轮血月。
“这里是……哪里?”眼前所见全然相异于所处之世的震撼感,甚至让厉暮云忘了自己如今正在被秦玉抱着。
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秦玉就已经知道,她的伤已经从内到外,百分之百地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