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像是一场座谈，但并不是正式座谈。
这像是一场授课，也不算真正的授课。
不止夏硕规规矩矩的盘膝而坐，今日爬山的官员们也都围坐在四周。
大家都知道，刘书记再有半年就退了,据说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无法在临退之前弄一个副部级待遇养老。
官场之中，有时候讲究人走茶凉，在位之时人人尊敬，一旦退休无人搭理。
尤其是刘书记这种情况，临退之时无法提升半级，这意味着上面没有强硬靠山,也意味着退休之后留不下任何资源。
政治也讲究资源。
刘书记恰恰留不下资源。
这种情况在官场之中，属于最不受待见的情况，做人都喜欢烧高香，没人喜欢烧冷灶，因为烧了也白搭，帮不上任何忙。
所以按照常理推断，刘书记得不到官员们的尊敬。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今日的官员全都恭恭敬敬围坐，明明刘书记只是想给夏硕授课，但是官员们竟然全都坐过来旁听。
这像是一场座谈，并且级别不低。
这像是一场授课，无论正厅副厅全是学生。
甚至就连副部级的李秀宁，也表达出恭敬听课的姿态，所有人默默坐着，静静等候刘书记开口。
……
却见刘书记突然伸手，轻轻在夏硕脑门上敲了一下，笑呵呵问道：“小夏同志,问你一个问题，刚才我们谈论饼子的事，你知道官场中的饼子是什么吗？”官场中的饼子是什么？
夏硕微微迟疑，随即试探性回答，语带不确定道：“我最近一段日子，连续听了几次这个词汇，县里的梅部长跟我讲过,乡里的崔书记跟我讲过，按照我个人的理解，饼子指的是政绩……”
刘书记点点头，道：“不错，是政绩。”
官场中的饼子，指的就是政绩！
只见刘书记慢悠悠开口，道：“外国政坛不看政绩，只要有钱就能选举，但是咱们神州华夏则有不同，体制特色决定了政绩重要性。想要火速升迁，政绩是升迁基石。”
说着大有深意看了夏硕一眼，微笑道:“官场上并不是有后台就行，越往上走越需要个人能力，虽然强行提拔也能提拔起来，但是强行提拔只会断掉更高层的路，懂么？”夏硕恭敬点头，诚恳道：“懂！”
刘书记再次微笑，又问：“懂还不行,记下才对。我现在问你，你记下了么？”
夏硕不敢迟疑，连忙道：“您的话，我记下。”
刘书记满意的点点头。
随即，慢悠悠的继续：
“伟人们在设计制度之初，已经提前预料到人性复杂，哲学上认为，人的天性是贪婪的，生物学认为，任何生物的基因都喜欢占有不喜欢付出。
“虽然世上肯定有心怀苍生的圣人，但是圣人五百年才能出现一两个。而咱们华夏百姓饱经沧桑，不能把百姓的幸福寄希望于圣人。”
刘书记说着，伸手轻拍夏硕，道：“你记住，官场之中，皆是凡人。”
夏硕点头，一脸恭敬：“记下了！”刘书记立马追问，道：“既然记下，我考考你，所谓凡人，凡在何处？”
夏硕颇感吃力，半晌才试探性回答，道：“既然是凡人，就会有私心。官场中的官员皆是凡人，所以官员们肯定也有私心，对不对？”
刘书记大为惊喜，忍不住赞了一句，道：“你这孩子不错呀，领悟能力好的很。”
但他只赞了一句，并未大赞特赞，而是顺着先前话题，继续又开始往下说：
“官场皆凡人，凡人有私心。”
“私心是一种欲望，欲望会滋生贪婪。”
“而如果这种贪婪伴随着权利，那么遭受痛苦的必然是劳苦大众。”
“在古代，讲究千里当官只为财，担任一个小小县令，可以搜刮地皮三尺，但是明明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却不妨碍县令贪官往上爬升。”
“在近代，同样有着相似的例子，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官僚阶层不和百姓一心，最后丢掉了大好河山。”
“鉴于这些历史经验和教训，伟人们深刻意识到体制的重要性。”
刘书记说到这里，目光看了一眼众人,最后专门把目光看向夏硕，郑重告诫道：“都说打天下不容易，其实守天下更不容易，官员们如果不能为民而官，百姓们心里便不认可这个官。”
这话深入浅出，夏硕听的用心，只恨自己今天没带笔记，无法把这堂课记录下来。
刘书记悠悠开口，语气意味深长，又道：“如果所有的官员都不被百姓认可，那么整个官员体系所代表的政府也不被认可，执政者的公信力一旦失去，再怎么强大的政权也会衰败。”“所以，如何让官员们和百姓一心，老老实实的为民而官，这是伟人们思考很久的难题。”
“最终决定，设计一套政绩考核制度。”
“通过政绩考核，限制人性缺陷，由此给所有的官员划定一条道路，让大家不得不沿着道路乖乖往前走。”
“而这个政绩考核，便是我们所说的体制！”
刘书记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伸手，轻轻又是一敲，依旧敲在夏硕脑门上，问道:“听懂了没？”
夏硕想要点头，却感觉自己未必全都领悟，于是实话实说道：“能听懂，但是领悟不深刻。”
刘书记笑了起来，一脸欣慰道：“你要敢说已经领悟，我反而觉得你虚伪，现在这样就很好，老头子我可以继续往下说……”
夏硕连忙道：“请您继续教导。”
刘书记点点头，悠悠然开口，道：“其实说穿了也没啥深奥，无非是伟人们看透了官员的本性。心怀苍生的圣人少，私欲贪婪的凡人多。如果不做限制，一门心思只想往上爬。”
“想往上爬不要紧，人之常情。”
“但在爬的同时，必须要有功绩。否则于国于民毫无贡献，却靠着后台照顾一直升，这是亡国之道，也是失去民心之举。”
“故而伟人们设计的体制，便是依托限制充当诱饵。精准命中人心，让人不得不服。”
刘书记说着，目光悠悠然眺望远方，似在欣赏远山美景，实则继续教导夏硕。
“想当官是吧？”“可以！”
“只要你有能力，能够为民做出贡献。那么在体制中的考核，你会比别人脱颖而出。”
“一次胜过众人，你往上升迁一步。再次胜过众人，你再往上升迁一步。”
“每次你的升迁，都要伴随相应的功业。而这每次的功业都能让百姓受益，所以升迁便属于顺应民心之举……”
“这一套体制，便是所谓的政绩。”
刘书记说到这里停下来，忽然大有深意看向夏硕，道：“现在你应该已经懂了,为什么政绩是升迁基石。但我想要问问你,基石应该怎么垒。”
夏硕隐隐有所猜测，这个问题似乎有所暗指。
他努力思考半天，渐渐心有所得，轻声回答道：“既然是基石，意味着自己的根基。这块根基不能经由他手，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垒。”
说着一停，思维开始发散，于是越来越有领悟，忍不住继续又道：“就仿佛官场中的饼子，长辈们可以递过来让我咬。并且我咬下之后，确实可以升迁一级……”
“但这是虚的，饼子是长辈给的。我自己基石并不坚固，将来总有墙倒屋塌的一天。”
“还有，还有，我联想起您刚才所言,官场中人应该学会自己做饼。这是在教导我，做官一定要自己谋求政绩。”
“通过自己的能力搞出政绩，才是扎扎实实属于自己的政绩。”
“并且在搞政绩的同时，锻炼了自己的工作能力。如此即便飞速升迁，但是地基已经夯实。所以哪怕走上新的岗位，也能保证工作上不出纰漏……”
“甚至可以继续锻炼能力，继续做出更好的政绩。”夏硕说到这里，郑重看向刘书记，道:“如此一来，步步稳健，自己升迁的同时,于国于民做出贡献。这便是体制的意义，这便是自己做出的饼。”
刘书记欣然而笑，陡然第三次伸出手,但是这次并不是轻轻一敲，而是轻轻摩挲夏硕的额头，问道：“那么我现在再问问你，你还想咬长辈递来的饼吗？”
夏硕下意识转头，目光看向顾长征夫妇，道：“不咬，不想咬。咬下饼子也许能让我短时间吃饱，但却让我丧失一次自己做饼的机会。”
刘书记目光深邃，意味深长的道：“其实有一个现实我们必须承认，那就是官场中的饼子偶尔可以让长辈帮你做一次。但是这样做有个前提，必须是你具备咬下饼子的实力。”
“不但要具备咬下的实力，而且还要拥有消化的胃口。”
“小夏同志，你自己说说，如果现在你的长辈给你一块饼，你认为你有能力咬下之后消化吗？”
面对刘书记的问题，夏硕郑重的摇头,诚恳道：“我不行，消化不了。”
刘书记大笑起来，猛然从地上站起，挥手道：“今日授课已毕，学子令人欣慰,咱们继续爬山，一起欣赏美景。”
突然目光看向梅部长，笑呵呵的问了一句，道：“据说你们县委党校要开课。”
梅部长心有领会，欣然点头道：“夏硕的电大文凭，足以支撑他到正科级，但是听完您的一番教导之后，让我深刻意识到打基础的重要性。他的学识太低了，需要好好充充电。”
刘书记道：“那就让他重新去当一次学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