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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20万元的罚款任务，夏硕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看了一眼林主任，问道：“一个村的超生户有几家？”
林主任端着水杯，脸色明显有些苦涩，道：“虽然每个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基本上有个平均数量，原则上，每个村的超生户不允许超过五家，因为一旦超过了五家，县里的考核无法交代……”
夏硕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凝重道：“既然一个村不超过五家，却要承担罚款6000多块钱，分摊到超生户的身上，岂不是每家要罚1000多块钱？”
林主任默默点头，道：“刚才我专门跟你提醒过，他们的月均收入才20多块钱。”
月均收入20元，一年也就200多块钱……
就算超生户家庭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攒足1000元。
很明显，罚款任务非常艰巨。
夏硕目光更加凝重，压低声音问林主任：“咱们去收罚款的时候，是不是很难收？如果完不成罚款任务，乡领导是不是要找麻烦？”
林主任再次看向窗外，终于表露她的最终意思，道：“我之所以和你详谈这些，并且在你上班第一天就跟你透露秘密，其实就是要让你心里警惕，咱们计生办的工作不好干……”
这位女性主任说着停了一停，故意又压低声音补充几句，不无暗示的道：“我做这份工作已经五六年时间，勉强算是乡领导眼里的老人，所以我就算完不成任务，顶多也就是被问责几句。但你初来乍到，享受的是副股级待遇，一旦你完不成任务，肯定有人找你麻烦。”
何止是被人找麻烦！
恐怕会被王乡长等人借机生事。
就算不把夏硕一脚踢开，也会给他扣上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从此以后，夏硕在青山乡难以提拔。
……
……
上班第一天，领导谈话并不是必须的，但因为夏硕有组织部长做‘后台’，所以林主任直接给他交了底。
交底，是为了示好。
示好之后，公事公办。
只见林主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册子，随手递给夏硕，语气十分郑重：“你先了解一下这份资料，这上面记录了全乡各村的情况，总共31个村子，村村都有超生户。”
夏硕听出林主任的潜台词，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每个村都要去收罚款？”
林主任点了点头，再次郑重开口：“20万元，任务很艰巨，现在已经是七月份，距离年底尚有不到5个月时间，然而咱们今年收到的罚款，目前为止仅仅只有6万多……”
夏硕只感觉头皮发麻，双眼发直喃喃自语：“任务总额20万，现在才完成6万。”
这意味着剩余的14万缺口，需要在短短五个月内必须完成。
他心里有些发慌，忍不住看向林主任，忐忑问道：“大姐您有没有高招？能不能指点指点我？我才刚刚参加工作，这个任务实在太吓人了。”
林主任叹了口气，语带诚恳道：“大姐我是咱们计生办的一把手，需要我担的责任我肯定不推脱，比如这个罚款总额的任务，我肯定要认领最大一份份额。”
她说着看了夏硕一眼，肃穆伸出了一根手指，再次道：“10万块，这是大姐我认领的任务。”
乡党委规定的罚款总额20万，这位女性主任直接认领了一半，由此可以看出，这位主任是个不错的好领导。
身为领导认领了任务总量的一半，剩下一半肯定要整个计生办所有人员承担，而夏硕享受副股级待遇，必然要认领剩余数目的绝大部分。
他心里有些发虚，但却不能知难而退，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初来乍到，各村都不熟悉，但我不打退堂鼓，我愿意认领六万元的任务。”
林主任明显十分欣慰，竟然主动握着夏硕的手，道：“小夏，你比王高德强，他连2万元的任务都不愿意领，每次去村里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
夏硕踟躇一下，语带试探道：“现在我顶了王高德的位子，担任了咱们计生办的副主任，只不知等我去村里的时候，各村的村支书会不会甩脸色？”
“他们敢！”林主任虽然是女性，这一刻却摆出威风，一脸严肃道：“咱们计生办虽小，掌握的却是国家政策，计划生育是国家大计，而你是执行政策的副主任……”
说着一停，继续又道：“就算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给你甩脸色。”
夏硕稍微有些安心，郑重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向领导立个军令状，争取用五个月时间，完成6万元罚款任务。”
“好！”
林主任越发欣慰，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年轻人有冲劲，大姐等着看你的工作成绩，只要你能完成任务，年底的时候我专门给你庆功。”
夏硕缓缓起身，目光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试探问道：“那我现在就去工作？”
林主任虽然是女性，做事风格却很干脆利落，直接道：“你现在是副主任，可以挑选两个帮手，不但可以帮你收罚款，而且可以壮声势……”
壮声势？
啥意思？
夏硕微微有些迷惑。
只见林主任含蓄暗示道：“去村里的时候，不能单枪匹马，否则你一个刚刚工作的小青年，压不住那些又刁又滑的超生户。”
夏硕恍然大悟。
……
……
从这一天开始，他在计生办的工作算是开始了。
夏硕领了6万元任务，挑选了两个工作人员做帮手，每天在青山乡里到处跑，挨个村子开始做工作。
计生办的工作主要有三项。
其一，组织育龄妇女按月进站检查。所谓进站检查，乃是时代特色，说穿了就是把妇女们喊到检查站之中，让医护人员筛查有没有偷偷怀孕的情况。
其二，发放准生证。这是一项不小的权利，目前紧紧攥在林主任手中，而乡里的头头脑脑们，经常也会写条子打招呼。所以发放准生证这个权利，其实是整个乡党委都在盯着。
其三，收罚款。这一项是重中之重，同时也是最得罪人的事，老百姓们骂声连天，对于罚款无比的抵触。
自从夏硕在计生办里任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第三项，然而整整半个月时间过去，他竟然连一笔罚款也没收到。
不是他不想收，也不是他工作不努力，纯粹是超生户们太会躲了，东躲西藏每天和他打游击。
躲计划生育，这又是一个时代特色。
上面抓，下面躲，能躲一天是一天，超生户们绝对不会主动交罚款。
夏硕简直不胜其烦，但又不得不努力坚持，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随时准备出动，一旦听到哪个村里有超生户回家的消息，立马带着人风风火火的追过去。
比如今天，他刚刚才来上班，办公室的小林已经急急忙忙凑过来，语带兴奋的汇报道：“夏主任，好消息，松林村的刘老根一家，昨天晚上偷偷回了村……”
夏硕大为惊喜，他想也不想直接冲出办公室，道：“你赶紧喊上小赵一起，咱们三个人立马赶过去，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一定要把刘老根堵在村里面。”
其实不用他吩咐，小林和小赵已经跟着他跑出办公室。
围追堵截，同样是时代特色，计生办需要征收罚款，超生户们想要躲避罚款，所以这种围住堵截的大戏，几乎每一天都在各个村子上演。
由于松林村的距离较远，走路步行肯定会耽搁时间，夏硕当场拍板决定，这一趟要用计生办的自行车。
他快步走向院子里，二话不说选了一辆‘凤凰’，并且顺手一指车棚，指着另一辆自行车说道：“你们两个人用那辆，我自己单独骑这辆。”
小林和小赵又惊又喜，连连点头道：“行行行，谢谢夏主任。跟着领导办事，果然十分风光。”
平日大家出去办事，基本上都是靠步行，这年代能够骑车出行，在乡镇上绝对是一件风光的事。
九十年代初期，各个乡镇都很穷，青山乡尤其穷，所以根本没有资金配置汽车。比如整个乡政府之中，仅仅只有两辆摩托车，而那两辆摩托车是公用车，分别属于崔书记和王乡长的用车。
乡领导的公务用车是摩托车，下面各个小单位则是自行车，即便是自行车，也不是每个单位都能配的起。
唯有计生办这种有钱的单位，才有财力购买自称车作为公务使用。
整个计生办，一共11个人，但是自行车只有三辆，平时根本轮不到普通人员。
现在夏硕却直接拍板，一下子动用了其中两辆，故而小林和小赵才会惊喜，感觉跟着领导很风光。
然而正当他们准备推车出门时，猛然见到王高德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大吵大嚷阻拦道：“你们这是干啥？为什么要用自行车？松林村不算远，完全可以走路赶过去……”
这家伙一边大吵大嚷，一边恶狠狠的盯着小林和小赵，语气不无威胁道：“赶紧把车放回车棚，不要耽误我的正事，我等会出门要用，去村里收取罚款。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
小林和小赵被他威胁，顿时有些踟躇。
两人忍不住看向夏硕，想看看夏硕是什么意思。
属下的目光，意味着期待，夏硕几乎想也不想，直接手臂一挥，道：“咱们才是正事，别听某些人叽叽歪歪，走，出门。”
小林和小赵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王高德已经再次大叫大嚷，怒道：“夏硕，你别耽误我的事。这个自行车，我今天必须用。如果你耽误我的事，我立马再去乡政府告你。”
面对这家伙的挑衅，夏硕丝毫不给他面子，直接呸了一声，开口就是一句国骂：“去你妈的，你算老几……”
转头看向小林和小赵，再次手臂一挥，沉声道：“走，出门。”
直接把王高德撂在原地，三人骑着自行车出门。
短短半个月时间，夏硕已经适应了基层工作的粗暴风格，有些人既然给脸不要脸，那他没必要再给对方脸。
九十年代的乡村干部相互撕破脸，这种事，很常见。
王高德气的脸色发青，果然又去找王乡长告状。
可惜夏硕根本不在乎，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赶到松林村，堵住刘老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刘老根一家堵在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