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计生办中。
林主任身为单位一把手，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办公室。虽然面积很小，但是毕竟独享。
这就是官位的体现。
按照官场报道第一天的规矩，上任之初必须要由一把手谈话，所以夏硕规规矩矩坐着，静静等候林主任的开口。
而林主任则是亲自动手，专门给夏硕泡了一杯茶，先是微笑着递给夏硕，然后才一脸亲切的开口：
“小夏啊，大姐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
“咱们计生办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事情乱，稍微不小心，就会得罪人。”
“大姐我也不瞒你，我在这里干了几年一直受气，至于原因，你也明白，整个青山乡之中，很多头头脑脑都是姓王的……”
“关于王乡长这人，咱们不去评价他，毕竟人家是领导，咱们做下属的不方便乱说。”
“但是关于王高德，大姐我得说说他，这个家伙仗着自己姓王，平日里一向是飞扬跋扈。”
“有多跋扈？你刚才也看到了。他身为我的下属，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种脏话。恶心不？难听不？这已经不是不尊重的问题，这是直接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哪怕他只是想开玩笑，那种话也太下流了……”
“什么叫我教会你脱裤子？什么叫我教会你往哪里干？他这指的根本不是干工作，他这分明是别有暗示啊。”
“男性和女性之间，一旦牵扯‘干’这个字眼，他这是暗示什么呢？他是暗示你在我身上干啊。”
“气人，可耻！”
“这种粗话荤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如果传扬出去，会不会演变成流言？”
“如果这些话只是在乡里流传，大姐我顶多也就是装作没听到。毕竟我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女人结婚之后不会像小姑娘腼腆，即便被人说点荤段子，大姐我也能扛得住。”
“但是小夏你，不能被这种流言害了。”
“你年轻，有未来，如果身上被人泼了脏水，将来就会影响到方方面面。”
“比如梅部长想要提拔你的时候，说不定就会遇到某些不必要的阻力。”
“小夏啊，听说你和梅部长很熟，是不是？”
果然官场之中，没有毫无理由的力挺。
很明显，这位计生办主任听到了某个传闻，而在那个传闻之中，县委组织部长是他夏硕的大后台。
直到这一刻，夏硕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主任会一见面就表现出亲切，并且在大门口迎接之时专门演了那么一场。
先是帮他夺下副主任的位子，然后再半是含蓄半是诉苦的谈话，并且在谈话和诉苦之中，又刻意夹杂男女之间的暧昧……
表面上听起来，这位女主任似乎是在抱怨王高德说脏话，但其实上，这位女主任分明就是故意复述王高德的脏话。
而她故意复述脏话的原因，恰恰是想做实脏话里那份暧昧。
甚至隐隐约约之间，夏硕还听出来某种暗示，这位女性主任正在诱惑自己，正在暗示自己，如果他愿意在她身上‘干’，那么她绝对会同意他可以干。
头皮发麻啊！
夏硕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烧。
他身为一个年轻壮小伙，面对一个成熟女性的挑逗，就算心理上没有任何念头，但是生理上却很容易出现反应。
难道真要被这个娘们老牛吃嫩草？
基层工作相处，这么粗暴的吗？
……
……
幸运的是，林主任仅仅只是想做实一下暧昧。
接下来的谈话，真正涉及到了工作。
只见林主任端起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小口，然后目光看向窗外，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咱们计生办，很多人都盯着，至于原因，非常简单，一个字，钱……”
钱？
夏硕心中微微一动。
林主任再次叹了口气，目光仍旧看着窗外，道：“咱们计生办，有钱，确切的说，咱们计生办能弄到钱……由于这个原因，乡里头头脑脑都盯着，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得罪某个人。”
夏硕恭敬开口道：“请领导指点。”
林主任的目光终于不看窗外，而是转回来直接盯着夏硕，郑重道：“计生罚款，你听过么？”
计生罚款？
这个字眼在九十年代有很大威力。
哪怕是夏硕这种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对于这个词汇也显得毫不陌生。
计划生育的年代，国家出台的罚款政策其实并非为了罚款，而是为了震慑超生，达到控制人口过快增长的目标。
但是自古以来，有一句老话，经是好经，念经的和尚容易歪。
国家出台的罚款政策，是为了控制人口过快增长，然而这个政策到了基层之后，就真的变成为了罚款而罚款。
罚款是为了控制超生，但只要缴纳了罚款，就可以生。
林主任看了一眼夏硕，轻声讲解道：“咱们青山乡，是个很穷的乡，漫说是没有工业基础，连农业也欠发达，全乡31个村子，再加上乡驻地的人口，总共45000余人，你猜猜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夏硕沉思一下，语带不确定的道：“我在报道之前，找了些资料提前熟悉，资料上面写着，咱们乡的人均收入是300元……”
林主任笑了，顺手拢了拢头发，道：“你信吗？”
她不等夏硕开口，直接又道：“像你这样的副股级待遇，一个月工资307块，而普通的工作人员，工资只有200块左右，然而这200块钱的工资，已经是青山乡的高收入人群。”
夏硕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如果是普通百姓，收入肯定达不到200元，对不对？”说着看了一眼林主任，虚心求教道：“资料上的人均收入有水分，是不是？”
林主任也点点头，不吝指教的道：“各个乡都这样，大家报的数字都虚假，颜面问题，谁都在乎。”
夏硕‘嗯’了一声，接话道：“但其实各个乡的人均收入都很低，是不是？”
林主任叹了口气，道：“低的吓人。”
她再次看了一眼夏硕，忽然压低声音道：“比如咱们青山乡，人均收入不足100元。甚至有些贫困的村子，人均收入只有20元……”
卧槽！
夏硕真的被吓了一跳。
月收入不足20元，年收入肯定不多，一年12个月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200多块钱。
老百姓这么低的年收入，一年的钱比不上他一个月工资。
林主任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道：“百姓收入低，乡里又没有工业，那么也就意味着，财政税收很困难。”
说着看了夏硕一眼，低声又道：“目前乡里的财政收入，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三提五统，其二就是计生罚款。”
三提五统，又是一个时代特色。
从建国初期，一直到2000以后，五十多年的时间里，神州大地一直执行这个税收政策。
夏硕回忆了一下，从脑海中找出关于‘三提五统’的词汇，语带不确定的道：“所谓三提五统，是不是指的村里收取三项提留，乡里收取五项乡统筹，经过统一征收之后，用于乡政府的各项开支？”
林主任显然是在指点他官场内幕，再次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政策确实如此，但是实际情况上，三提五统根本不够开支……”
“比如教师的工资，比如各单位的工资，修桥铺路咱们青山乡修不起，但是缝缝补补总得花钱吧？这些钱从哪里来，全都要财政资金里面拿。”
“而三提五统收取的那点资金，全是老百姓们一点一点上缴的，并且收的时候不是钱，而是按照收取的提留粮、统筹粮，粮食交给国库之后，国库折算成资金划拨回来……”
“小夏你说说，粮食才能卖几个钱？一整个乡的开支，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呀。”
夏硕听懂了，忍不住点点头，恍然大悟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咱们计生办的罚款就是主要资金来源，对不对？”
林主任叹了口气，点点头，并不隐瞒，也不避讳，道：“你很聪明，一听就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青山乡的财政资金全靠罚款。”
这位女性主任说着，再次伸手拢了拢头发，语气不无忧伤的道：“但是对于我个人而言，其实我真是于心不忍，每次去收罚款的时候，我看着那些超生的妇女嚎啕大哭，那种场面，真是……”
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夏硕听懂了主任的无奈。
这位主任身为女性，对于那些超生的女人有同情心，但她虽然富有同情心，却扛不过乡里头头脑脑的压力，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罚款。
夏硕突然开口，问道：“超生户的罚款是多少？”
林主任看他一眼，不答反问道：“你问的是全乡罚款总额还是个人罚款基数？如果是全乡罚款总额，今年规定的是20万元。如果是个人罚款基数，每家每户都不一样……”
说着叹了口气，仔细讲解道：“穷的，少罚一点，富的，多罚一点，但是总任务不降低，全乡计生罚款必须达到20万。”
夏硕倒抽一口凉气，震惊道：“20万？咱们今年要罚款20万元？”
林主任叹息，语带无奈道：“这是乡里定下的任务。死命令，推不掉。”
夏硕忍不住伸出手，扳着手指头默算，皱眉道：“全乡31个村子，罚款任务20万元，这岂不是说，每个村子要罚6000多块钱？”
九十年代的6000多块钱，这可是一笔天大的数字。
每个村都要罚这么大一笔数字，才能凑足乡里定下的20万元总额，最关键的是，这个任务是计生办必须完成的任务。
夏硕享受副股级待遇，并且刚刚抢到了副主任的位子，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任务他逃无可逃。
必须硬着头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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