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终于是那少年先开口问到:“你是何人”
只见那中年男子脸上竟露出了少女的娇俏,眼中噙着泪,盈盈地笑道:“我叫玟小六,是清水镇的医师,我在镇上等了一百年,不信你可以派人去查……”
那少年眉头轻蹙,凑近玟小六上下打量着,随后又问道,“我是谁?”
小夭心中顿时一愣,自她发现相柳仍有一魄存于世,便满怀期待的等了上百年,翻遍大荒古籍:辰山放血,瑶池剜心,辰荣山招魂,清水镇重塑肉身……如今他终于回来了,竟反问她“他是谁”。
玟小六愣了一下,有些不适的向后退了一步,企图用玩笑掩饰眼里闪过的失望和无措。
“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在这睡了一百年了。当初我捡到你时,以为你已经死了,便将你埋在这座山头。没想到你竟还留了一口气,睡到现在……”
话毕,玟小六猥琐地笑了起来,不自觉地挠了挠脑袋,企图掩饰这副躯壳下灵魂的无措。挠完脑袋,双臂一时不知伸向何处,停滞在半空中,最后无奈只能僵硬地前后甩着。
少年没有说话,一双含情目望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终于,还是忍不住的想靠近,忍不住的想确认他的存在。小夭终是伸出了那双玟小六的手,重重拍下,又轻轻落在了那个少年人的肩头,生怕下手重了一些,那人便会消散。
“还好,这次没有消散……”小夭心下庆幸,却仍是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调笑打量着,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子,长得还挺俊”。小夭怕他生疑问,终于是鼓起勇气用力地拍了几下,随后将手搭在了那少年的肩膀上。
搭上去的那一瞬间,小夭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只见那少年目光随着玟小六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肩上,“相柳从前不喜欢别人和他有身体接触”小夭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连忙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松开了搭在少年肩上的手,只见那少年还是怔怔地盯着肩膀愣了两秒,才回神继续望向玟小六。那少年的眼神如水一般,平静,温润,不带丝毫顾虑地与小夭双目相对,眼波流转,流进玟小六那双布满风霜的瞳仁。
那少年的目光如春水一般,随着二人眼神的交汇,顺着寒潭的缝隙,流进了满是冰川的禁地,融化了玟小六眼中尘封百年的荒凉与寂静。
少年盯着玟小六,用他那双澄澈的双眼驱散着眼前人的阴霾。自从和他眼神交汇,小夭就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那少年的眼神就像是绕指柔,用一种无形的力量缠着她遁入极乐之境,令她甘愿沉沦。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那少年噗嗤一笑,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学着刚刚玟小六的姿态打量着眼前人,“照你的意思,我是没死成,睡了整整一百年?”
小夭随着他的那声轻笑,回过神,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怎么跟失忆的他解释这一切。
“不论如何,我如今活过来了。”那人又随即道。
一字一句,字字锥心。
他倒是如从前一般洒脱,平常人若是失忆,都会不停追问,一脸无措。没想到他就算什么也不知道,却不忙着追问。只是感叹自己没死成。“不愧是他,若是他当年没有受谁的暗算,也没有得到谁的恩惠,或许可以很肆意地过完一生吧……”小夭心想。
就在这时,小夭终于想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原本紧张的呼吸终是逐渐放缓……
“我想到了,你当时受伤快死的时候,穿的是一个中原氏族的衣服,我去问了石先生,应该是防风氏……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一百多年前大闹高辛大王姬婚宴的那个防风二公子……”
“哦?是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人继续调笑地问道。
小夭此刻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既然他已经忘记,又为何要过多解释,平添他此刻的烦恼呢?”随即心下一定,咬咬牙,挤出了一抹微笑。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在追杀你……横竖整个大荒都容不下你,不如做我的徒弟,陪着我……我没什么本事,但有我一口饭,你肯定饿不死”
没想到那少年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好啊”
少年看着玟小六,一脸释然。“前尘往事既然已经忘却,那就是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不希望我再那样过了”
小夭望着眼前的少年郎,照着心里的那个人勾勒了一遍,此时,光影重叠,她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人。笑着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还挺有悟性。行,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那少年人丝毫不客气,随即向玟小六板正地行了一个揖礼。
小夭看着眼前潇洒的少年郎,心下终于释然,“就算失去记忆,又有什么关系”那少年人骨子里的恣意洒脱,活脱脱就是那个曾经教他修习箭术的防风邶。
“真好,这辈子,你终于可以只做防风邶了……”
小夭已经做了一百年玟小六了,那中年的气质不用刻意显现,都能扮做七八分,只见玟小六搂着那少年的脖子,朝着清水镇走去。
……
“六哥,回来了?”只见茶摊主热情地跟玟小六打招呼,眼神示意,企图让玟小六意识到刚刚未付的茶钱。
“哦哦,方才内急,忘记付茶钱了”随即便向摊主扔了一袋钱,“小爷我今天高兴,不用找了”
摊主看着一袋钱,嘴差点咧到了耳后根,便开始低头数钱,未等看清玟小六身边少年的脸,那两人就已经走得老远。尽管如此,茶摊主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嘴:“这人谁啊?”
“新捡的徒弟……”只见那中年男子搂着少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走出老远,中年男子才转头对胳膊下的少年说道:“哎呀,刚刚钱全部花光了,那个茶馆对面就是石先生,你的身世改天再问吧……”
“好……”只见那少年架着挂在脖上的人,笑着应道。
不知走了多久,玟小六带着少年来到了回春堂。少年看着眼前的景象,只是温润地笑着,默默站在一旁等着玟小六的安排。
只见小夭领着那人进了门,心中默念:“一……二……三……”只见那少年人踩到了机关,一桶药渣就这样直愣愣地淋在了少年的身上。
小夭此时还是期盼的,期盼他能够发现那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机关,那药渣味道极大,就算是略微修炼过的人族,都能察觉。就算相柳一身妖力尽失,他也能凭借刻在骨子里的招式和判断,准确地避开那个机关。可那少年还是直愣愣的被倒了一桶药渣……
“西陵玖瑶,他已经不是相柳了……”
如果刚刚她还不愿相信,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事实便已经为她敲定了这一切。
“相柳爱干净,是断不会让任何人把他的衣服搞脏的……”只见玟小六的眼眶顿时红了,像是被浓郁的药草熏红了双眼,止不住地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忘记让你小心机关了”
那少年倒是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师父怎么哭了”
“这草药熏眼睛……”
玟小六忙活半天,转眼已是黄昏,总算是帮少年把一身收拾干净。只见那少年一身浅绿,一头白发散在耳后。小夭看着少年,一瞬间有点晃神,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少年说道:“刚刚回来的路上,我用法术帮你遮掩过去了,但是以后出门,头发还是染一下比较好,法术终归能找出破绽……”
“好”
随即又将少年引入里屋,介绍到:“对面这间屋子是我女儿的,她虽嫁了人,但这屋子始终是留给她的,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占了去。我这现下就这一张床,你只能暂时和我一个铺,咱两个大男人挤一挤。如果不习惯,来年春天你自己搭一间……”
只见那少年看了一眼床上的单人枕头和被子,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笑着答道“好的师父,多谢师父收留”,只见他顺势一躺,掖了掖被角,“衣服很合身,就像是量身为我定制一般,床也很舒服,我终于有一个家了……谢谢师父……师父……”只见那床上的少年声音越来越轻,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是玟小六的迷香起作用了。迷香用了大剂量,就算是神族也得睡上几个时辰。小夭确认那人已经睡熟,披了一身夜行衣,趁着夜色出了门。
是夜,镇上街道早已无人。小夭来到茶摊前,叩开了石先生的门。石先生见她来了,顿时向她作揖行礼。“王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石先生,不日,会有一个少年来向您打听自己的身世,想必你今天也看到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必我多说了吧。”只见那老者又对年轻女子拜了拜,说到:“老朽知道,王姬放心。这件事您二十年前便嘱咐过我了,老朽断不敢忘。那少年若是忘却了前尘,便只是防风邶……”
“他若是主动打听我,你待如何答?”
“大王姬是大王姬,玟小六是玟小六……”
“好”只见那女子确认完,便消失在了黑夜里。周遭静的出奇,只能依稀感受到一人的呼吸和心跳渐行渐远。
小夭回到屋里,盯着床上熟睡的少年。眼中满是柔情,百年间朝思暮想的人突然间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够的。小夭就这样,坐在床边眷恋地望着那人。庆幸又遗憾,欣喜又落寞,悲喜交加,或许说的便是当下罢……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坐在床边的玟小六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少年的旁边,两人挨得极近,近到只是呼吸,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绪,少年似是早就醒了,正一脸温柔地打量着他,小夭睁眼见状,耳根一红,顿时惊醒,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奔向屋外的水缸。少年人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一向自得的小夭都开始怀疑,她真的是顶着一张男人的脸吗?好在四下确认,确实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是看错了,他怎么可能对着这张脸,露出那种样子呢?”
小夭脑中还是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少年人方才的眼神,那双眼眸微垂,在小夭的身上游走,温柔又眷恋,透过玟小六枯槁的瞳仁,像是在寻找着久别重逢的恋人……
玟小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用力朝脸上泼了两捧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见那少年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把他吓了一跳。
“师父你醒了”
“嗯……是的……”
玟小六显然是有些不习惯他的突然靠近,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少年对他这套有意疏离的动作不气也不恼,一副脾气好的样子,静静地等着小夭继续将话交代完。
“你待会儿染好头发,便拿上钱去石先生那里问吧……我还有药需要配,就不陪你去了……”
“好”
那少年望着他,依旧温柔的笑着,仿佛除了笑,做不出第二种表情。“不愧是大荒当年数一数二的风流浪子,就算什么也不干,睁着一双含情目,都能把小姑娘迷的不要不要的……”小夭不禁心下感叹。
只见那少年将一头白发染黑,活脱脱就是一个“防风邶”。小夭看着,尽量克制自己的晃神,好在少年大大咧咧,倒也对她的微表情没有太过在意,“师父,我过去啦?”
玟小六随即一摆手“去吧去吧,做好心里准备,省着点花……”
只见那少年回头,又冲小夭笑了笑,“放心吧,我就当是去听故事……”
小夭没想到“防风邶”很快便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盒糕点。他似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过去,如回家一般,坐在小夭身旁,拆了糕点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小夭见他也没有分享的意思,没好气地将手伸了过去,抢走了少年正要送进嘴里的糕点。“没良心的,花我的钱还吃的如此理直气壮。”
只见那少年手中的糕点被抢了去,也不恼。吊儿郎当的冲她打趣到:“我整个人都是师父的了,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我和师父本是一体……”随后略带玩味地从玟小六手中掰了一小瓣已经被啃过的糕点送进嘴里,一脸回味。小夭见他如此,心里翻了个白眼,心下道“果然有些人骨子里的作风是变不了的……”小夭将手上的糕点一口包进嘴里,防止那人又做一些撩拨人的小动作。
那人看出了小夭的局促,笑得更深了,没有继续捉弄她,打开糕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向玟小六汇报道:“师父,你猜我从前是怎样的人?”
小夭见他主动谈及自己的身世,呼吸一紧。
这是少年第一次没看着他说话。只见少年咽了一口糕点,说道:“我本名防风邶,是中原防风氏的庶子,曾是大荒数一数二的浪子。一百年前,我为了高辛王姬,也就是现在的西陵大小姐,大闹了她和赤水丰隆的婚礼。结果到头来我被中原氏族追杀失忆,那王姬转头嫁给了涂山璟,两人双双归隐,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那少年脸上的笑意从未停止,声音却有些哽咽。小夭不敢看他,低头咽着刚刚一口包下的糕点,一不小心出神竟呛了一口,开始不停地咳嗽。只见那少年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就在抬眸间,她与那人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那双澄澈的眼中竟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惨然,小夭还是不敢看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也不知道那高辛王姬到底是多么倾国倾城,竟让我为她甘愿赴死……”
小夭终是忍不住抬头,怔怔地问道,“那你后悔吗?”
“我说了,既然忘了,便是天意。该偿的恩义,都已经偿完了。况且如今,我有师父,我只是师父的防风邶,我这辈子,只需要和师父一起,偿还师父的恩义。从前的人和事,与我何干?”
“你倒是坦然。”小夭见他如此豁达,心中五味杂陈。可她知道,自己心底还是庆幸的。庆幸他忘记了所有,庆幸他今后可以无所顾忌的做自己。随即又想到他刚刚说偿还自己的话。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防风邶,你不欠我什么,你不欠任何人,你是自由的,你只是防风邶,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只见那少年将手搭在玟小六的手上,收敛笑意,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也是属于你的防风邶。”
小夭见他依旧没个正形,遂放弃说教,起身进屋。
“我今天有些累了,吃完饭你刷一下碗,我睡觉去了……”
睡前,小夭还是跑去确认了一下,自己确实顶着玟小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才安心的合衣入眠。自那人归来,小夭一连好几天睡的都很安稳,每日都是一觉睡到天亮。奇怪的是,每次背对着防风邶睡去,醒来都变成了自己主动搂着他,窝在防风邶的怀里。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贪婪那人温暖的胸膛,贪恋与那人片刻的温存。小夭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如今他顶着男人的身体,防风邶也不介意,就算醒了,也任凭他抱着.毕竟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俩个大男人盖一床被子,抱团取暖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每次醒来,防风邶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好像要把她看光似的,令她有些不自在。
终于,有一日,小夭醒来后并没有立即睁眼,待到完全清醒,突然猛的睁开了双眼。果不其然,防风邶正用他那双含情目在自己身上游走……
“防风邶,我胡子拉碴的,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双眼睛是盯着石头也深情吗?”
防风邶见她气急,一只手将她双手缚住,另一只将她的头挽到面前。玩味地说道“师父难道不好奇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吗”,只见他们二人鼻子轻靠着,小夭在防风邶的眼底看到了一个少女,只见那少女双手被一只大手缚着,略带狐疑的看向她……那是防风邶眼里的自己……
“驻颜花竟失效了,该死……防风邶每次醒来看到的是自己的真容”难怪他从一开始就玩味轻浮地说那些话,自己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西陵玖瑶的脸。又或许,时而是玟小六,时而是西陵玖瑶.
紧接着,小夭想挣脱他,却被那人紧紧钳制,仿佛他越挣扎,那人便会将她抱得越紧。
“防风邶,你……”小夭使劲一挣,一拳打在了那少年的胸膛。
那少年非但不吃痛,还一脸享受。随即便开始哄她。“师父如此温柔貌美,每晚主动入怀,将我温暖……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你让我如何拒绝,又如何做到不深情注视呢?有美人朝夕相伴,夜夜相拥,深情款款,邶复何求?”
只见防风邶靠得更近了,最后索性贴着小夭的耳朵说着这些情话,那一呼一吸,吹得小夭耳根痒痒的。小夭虽也在海底见过鲛人行夫妻之事,但毕竟没听过这种撩拨,顿时身体一软,瘫在了防风邶的怀里。
防风邶见她如此,笑意更深了,一脸享受的将她拥入怀里。小夭经他一逗,羞得不行,只得顺势钻进他怀里装睡,“我还没睡醒,再睡一会……”防风邶轻轻地拂过她的秀发,摩挲了一会,用脸蹭了蹭小夭的额头,宠溺的应答到,“好,你慢慢睡,睡到什么时候都行……”
……
第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