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夫妇听到燕扶玉这般说,便以为她答应了,夫妻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燕侯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握着燕长乐的手道:“这下你放心了,娘就说了,你兄长定不会不管你的。你可是她的亲弟弟。”
闻言,躺在床上的燕长乐也勉力露出了一抹虚弱又愧疚的笑:“多谢哥哥,是我欠了哥哥一条命。”
燕扶玉看了他一眼,须臾,淡声道:“你不欠我的命。”她从未想过要剜自己的心去救一只魔物。
本来还想斥幼子和亲兄长太客气的燕侯,闻言,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走到燕扶玉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玉儿,你没有辜负为父与你娘的期望。你是侯府最优秀的孩子。”
他是一位严父,自来很少夸赞孩子,何况是这般直白的表达。燕扶玉曾无比期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可当真听到了,她发现其实也并不值得开心。
燕长乐的伤并未作假。得到燕扶玉的确定答案后,他便昏睡了过去。除燕侯夫人放不下儿子,固执的要守在旁边,其他人都出去了。
心脏是人的要害。
要剜一片心脏,还要保障被剜心之人生命无忧,自然不是一件易事。这种大工程,当然也不可能立即就能开始,须得做完全准备。
所以,众人与灵医讨论了许久,最终把日子定在了两日后。这两日,便由灵医开药再配合晏无量输送灵力为燕长乐续命。
至始至终,作为另一位当事人,燕扶玉都并未开口。她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听着自己的父母与师兄安排。
直到一切都计划好后,众人这才散去。
“玉儿,你留下。”
临走之时,晏无量出声留住了燕扶玉。
此时夜已很深了。
偌大的主院中,除了照顾燕长乐的人,其他下人都退了下去。主院重新恢复了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燕扶玉甚至觉得这座主院当真只有她与晏无量两人。当然,这可笑的想法,在看到正房亮起的光与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时,顷刻间就消散了。
明明是晏无量开口把人留了下来,但沉默许久,都未开口说话。一股窒息的静默蔓延在两人的周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晏无量才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燕扶玉瞬间便听懂了他的意思。
剜心危险极高,一着不慎便可能危及生命,为了让她安心,所以晏无量难得多言给了保证。
燕扶玉相信他说的话。
在燕长乐出现之前,除了修炼时,她的师兄确实从未让她受伤。他自来是言出必行之人,所以她信他。
但也只是信而已。
“师兄的能力,扶玉当然相信。”她笑了一下,也平静的回道。再无往日里,听到这些话的暗暗激动和开心。
平静的近乎漠然。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清冷的夜里,晏无量的眉色似乎也染上了冷霜,越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兄,伤燕长乐的人是魔君吗?”眼见天色不早,想了想,燕扶玉做了最后的确认,“师兄可看了我的奏报?”
明明即将作为药引,要经历剜心之痛,她看上去似乎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不,或许有不同。
她比往昔还要冷静理智。
哪怕至亲受伤,哪怕遭遇突袭,她依然保持镇定。作为卫道司少使,她不仅合格,更称得上是优秀,乃至于完美。
谁也挑不出错来。
她字字句句都只谈公事,根本没有提之前被挡在长使府外的事,仿佛并不在意。
“本座看了。”晏无量沉默了几息,才道,“那只魔物强大无比,魔力必在圣阶之上。便是本座也难以将其拿下。魔界之中有此能力的魔,唯有魔君酆渊。”
思及此次的意外,晏无量脸色沉凝,冷声道:“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下次!”魔君酆渊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彼时晏无量正在静室闭关,根本没有料到魔君竟然会直接突袭长使府,所以才来迟了一步,导致燕长乐重伤。
“本座必杀他!”
这句话杀气腾腾,晏无量毫不掩饰对魔君的厌恶和杀意。
此次意外,伤得不仅是燕长乐,对于晏无量来说,更是耻辱。魔君酆渊的行为,分明是对长使府,甚至人间的宣战。
看似随意的一个举动,却透露出了许多信息——在那魔界之主的眼中,即便是人界最强者,也没有被他放在眼里。所以他才会明目张胆的突袭长使府,并重伤了卫道司长使的师弟。
何其嚣张狂妄?
燕扶玉脑海中,陡然冒出了那个黑衣男人的身影,心中也是止不住的杀意。若是可以,即便拼去性命,她也想要杀了魔君酆渊。
然燕扶玉又更清楚这暂时是不可能的。
即便她拼了命,也不是魔君的对手。在他的眼中,她或许只是一只蝼蚁。
“师兄,你以为魔君为何要这般做?”燕扶玉垂眸,遮下了眼底复杂的神色,“此举,于他来说,有何好处?”
她还是学不乖,明明失败了很多次,现在还是想要再试一次。
“伤了燕长乐,于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堂堂魔君,出来一趟,难道仅为杀一个人?师兄,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你还是在怀疑长乐?”
晏无量当即便听出了燕扶玉话里的含义。他向来聪颖敏锐,否则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便站到了今日的位置。
燕扶玉没有反驳。
她想知道晏无量的答案。
“玉儿,”沉默片刻,晏无量唤了她一声,“你明明不是计较之人,为何独独容不得他?”
他俊挺的眉微蹙,“长乐碍不了你什么。玉儿,你要记着,他是你的亲弟弟。”
“……所以呢?”
燕扶玉直视他。
晏无量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漠然,眉头皱的越紧,声音也冷了两分,“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伤害他,唯独你不能。”
“……若我偏要呢?”
燕扶玉脸色平静,却无人看到她早已紧握成拳的手。
“本座说过,若你再伤他,绝不轻饶。”晏无量脸色猛然冷了下来,“六十刑鞭,你可是忘了?燕扶玉,不要再任性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失望,仿佛她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再一次听到晏无量毫不犹豫的选择,燕扶玉的心脏依然忍不住缩了缩。
她轻呼了一口气,缓解着心口的刺痛。
他又一次对她说,不要任性。
有那么一瞬间,燕扶玉很想问:“师兄,这么多年来,我当真任性过吗?”可最终,她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没有那么强大,可也不是这般脆弱。
这些年来的历练,燕扶玉遇到了很多艰难坎坷,也变了很多,更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能示弱。
因为一旦示弱,便有可能被狡诈的魔物钻了空子,被取走性命。
所以哪怕面对心悦之人,她也做不出女儿娇态,反而浑身是刺,平白惹人厌恶。
“师兄,”她忽然唤了面前的男人一声,抛却了所有的软弱,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问道,“你喜欢燕长乐吗?”
晏无量面色骤变。
这是燕扶玉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只是第一次时,她意识不清,所以并不知道自己胆大包天问出了口。而那一次,晏无量的回答是冷着脸、夹杂着怒意拂袖而去。
现在是第二次。
在她非常清醒的情况下,以最直接的方式问出口。
“燕扶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男人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看向燕扶玉的目光仿佛凝结成了冰霜,“本座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可能!”
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无一不昭示着他的决心。
一股巨大的威压带着铺天盖地之势,朝燕扶玉陡然压来。人界最强者的威势又岂是一个天阶灵师能挡的?
何况她的伤还未彻底痊愈。
燕扶玉只觉重压犹如泰山压顶,只听砰得一声,喉中一甜,有血丝从唇角溢出,她再也撑不住,只听砰然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诛魔剑感受到主人的危机飞出来,撑住了她的身体,发出了凄厉的嗡鸣声。
然晏无量看也未看她一眼,只袖袍一飞,直接把她甩了出去。在飞出去的刹那,燕扶玉听到了含着冰冷刺骨寒意的一个字。
“——滚。”
*
那携着滔天之势的一挥手,直接把燕扶玉送出了长使府。天旋地转间,她踉跄了几下,眼看着便要狼狈摔倒,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
“玉儿,小心!”
徐承佑及时的赶了过来,扶住了燕扶玉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她面色苍白,唇角更有血迹,脸色微凉,“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受伤了?”
之前徐承佑紧跟着燕扶玉赶到长使府,却被挡在了府外,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也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等在门口。
在瞧见燕侯出来,却没看到燕扶玉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不安之感。
直到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这般狼狈的人。
“是晏无量伤得你?”
身为卫道司少使,普天之下能伤她敢伤她的人寥寥无几,何况还是在长使府?所以,谁动的手并不难猜。
“我没事,是我惹怒师兄了。”
燕扶玉摇了摇头,拉住了徐承佑的手臂,轻声道,“表兄,带我回去吧。我想回家。”
她抓着男人手臂的手无意识收的很紧,力道很重。
徐承佑甚至感受到了疼痛。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目光晦暗的垂眸看了身边人一眼,稳稳扶住她的身体,应了一声:“好,表兄带你回家。”
只是燕扶玉说完回家之后,却有些茫然了。
她是燕侯府世子,侯府便是她的家。
可这一刻,她不想回侯府。
甚至是抗拒。
“……我想去你府上,可以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那张曾意气风发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染上了风霜和迷茫。
在父母和师兄相继远离她后,表兄徐承佑似乎成了她此刻唯一信赖的依靠。
她眼中的依赖实在让人太兴奋了。
若不是极力压制,怕是会吓到他最珍贵的猎物。
徐承佑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整个人似乎都因此颤栗激动。他眼帘微阖,挡住了眼底黑沉的色彩,维持着一个温和兄长的模样,似乎极尽温柔道:“好,表兄带玉儿回府。”
他体贴的什么也没有问她,仿佛是一位真正的毫无杂念只一心关心表弟的好兄长。
*
燕扶玉累极了。她强硬的撑了许久,骗过了很多人,却没骗过自己。她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好在幸运的是,她早已学会了伪装。
这是最后一次,今夜过后,她将披上战甲,用自己的命做赌注,只为背水一战!
跟着徐承佑回了国公府后,没多久,她便睡了过去。
徐承佑把她安顿在了自己的院子,甚至是他自己的房间。看着青年安稳的睡在自己的床上,他从里到外都生出了喜悦。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感谢他的玉儿现在是个男子。
否则,若是表妹,即便他们定了婚约,他也不能把人安置在自己的床上,这般光明正大的欣赏着床上的人。
尽情的欣赏着她的每一处。
“……真可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得满意了,才笑着伸出手指到了床上人的唇角,为她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那血已经干了。
须得多用点力才能擦干净。
徐承佑微微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粗糙的指腹在那处柔嫩摩挲着,细腻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情更好。
直到过足了手瘾,他才意犹未尽的收回了手。
指尖上沾上了她的血。
真好看。
昏黄的烛光照映在了男人俊美的脸上,竟莫名多了几分诡谲。他定定地看了指尖上的血迹一眼,随后,低头,笑着舔去了那丝痕迹。
寂静的夜里,无人看见这一幕。
包括床上早已睡得沉沉的青年。
她在信赖的兄长家里,睡得那样熟,睡得那般安稳,自然不会知道,有人坐在床边,微笑着凝视着她。
从黑夜到天明,未有移开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