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惊梦盘腿坐在空荡荡的偏殿中,手杵着下巴,面对着墙壁,沉沉的叹了口气。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身后豆大的小火苗在镶嵌着宝石的金油盏中发出微弱的光。
她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的看着墙上投影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又叹了口气。
“姐姐...”一侧的小花窗被人咔一声推开,瑟瑟秋风丝滑吹入,使得那点小萤火摇曳起来。
惊梦直起身往旁边一看,有些意外的唤道,“阿律?”
阿律嘘了一声,点点头,小心的从窗外爬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惊梦开颜一笑,扭过身,以双手杵地问道。
“我能不来吗?”阿律将小花窗轻轻关上,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我还先去看了一眼鸢哥。”
惊梦抿了抿唇,“他怎么样?”
“和你一样啊,在面壁思过。”阿律说着就盘腿坐到惊梦身边。
他那一头漂亮的雪白发丝随着他动作如烟飘落胸前,让惊梦看得入了神。
“怎么了?姐姐?”阿律随着惊梦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长发,随手朝肩后一撩。
惊梦笑着摇摇头,“阿律...你太好看了,你是我在这世间见过的...”她抬起下巴想了想,“嗯...第二好看的人。”
阿律眉眼一弯,“那第一是谁?姐姐你自己吗?”
惊梦眉梢一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乌发,“我当然也不差,但第一当然是白雅!”
阿律噗嗤一笑,“那鸢哥呢?”
“那小子?”惊梦嫌弃的一撇嘴,“给他勉勉强强排个第四吧!”
阿律一听,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姐姐...”片刻后阿律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真是你的主意啊?你真让鸢哥和天河哥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飞起来啊?”
惊梦叹了口气,神色逐渐沉重起来,“我今天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要是知道白雅会这么生气,打死我...我都不敢这么干...”
“可是...我却觉得姐姐说得很对...”阿律支起双腿,手臂抱向膝盖说道。
惊梦眉尖一挑,“真的?”
阿律点头,唇边漾着一弯浅浅的梨涡,“这间天地又不只是他们的。”他重复了一遍早前惊梦的话,“其实我觉得哥哥心里也没有觉得你们犯了多大的错....”
“啊?”
“这世间之人能不能接受我们的存在,是他们的眼界和意识的问题,就算是神明...恐怕也操心不过来吧?”阿律说着侧过脸凝向惊梦,“哥哥只是在担心你们罢了。”
“担心?担心...我们?”
“因为凡人对未知的,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现象会感到恐惧。”阿律神情平静的说道,“有的人能很好的处理这种恐惧,但有的人不会...”
惊梦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对未知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对死亡的害怕,像我们这样的存在会让他们感到威胁,从而做出一些...极端的举动...”阿律笑得极淡然,“那时他们可能会比那个叫吴阿芳的仙姑更加残忍。”
阿律说着往后靠在墙上,“我觉得这才是哥哥对你们发火的原因,因为他想保护我们这些...所谓的异类。”
惊梦眉头紧锁,顿时觉得非常惭愧,她沉吟一声,同时也对阿律能有如此真知灼见感到意外和惊讶。
“阿律...我...是不是太任性妄为了?”她居然寻求起阿律的意见。
阿律歪过脑袋看向惊梦,浅笑道,“姐姐只是一直选择做自己而已。”
“这样好吗?”
“这样很好,”阿律几乎片刻都没有犹豫的回答,“我最喜欢这样的姐姐。”
惊梦被他一夸,嘴角竟然控制不住的扬起,她抬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真乖!”
阿律害羞的笑了笑,却见惊梦一杵膝盖站了起来。
“好嘞!”惊梦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胳膊。
“唔?”阿律抬眸,微微一怔,“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雅在第七层对吧?”惊梦抬手指了指上面。
阿律一脸茫然的点了点头。
“我这里是第二层...”惊梦叉腰嘀咕道,“不能走楼梯,要是遇到藻荇或泉先神君都会很麻烦....往楼外面爬的话...”
“等一下,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阿律拧着两道清秀的眉毛,赶忙站起身。
“今晚泉先神君不是要沐香吗?”
“是啊。”
“那就没人给白雅弹琴了。”
“是啊。”
“我去啊。”
“你...你?!”
“阿律,你现在这个表情真的很伤人。”
“哦,抱歉,姐姐,只是...”
“欸!?”
“啊?又怎么了?”
“阿律你不是会飞吗?送我上去啊!”
“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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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虽然我刚刚说哥哥可能没觉得你犯了多大错...可是现在...”阿律将惊梦放到七楼外檐上后,有些忐忑的说道,“不知道哥哥看到你这样出现会怎么想...”
“别担心,”惊梦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白雅生气,我不会把你招出来的。”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刚刚是谁还说最喜欢这样的姐姐了?”惊梦说着嘴一撇。
“这...”阿律眉心紧蹙,一脸为难,“不是,姐姐,你真会弹琴?”
“阿律...”惊梦黑眸一沉,“一会儿你好好听着!”
“哦....哦...”阿律真是无可奈何,歪头瞄了一眼楼里昏暗的火光,咽了口口水,便忧愁的从屋檐上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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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咔哒...”
当白雅听到窗外发出这样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时,他正斜倚在木榻上专注的看着一卷古籍。
“咔哒咔哒...”
白雅放下手中古籍,眉心微微一动。那声音离旁侧开着的一扇木窗越来越近了。
这里可是流星宫的郎星楼,什么妖魅鬼祟竟如此大胆?
他沉吟一声,起身从旁边木架上取下外衫,往肩头一披,再随意将如瀑的黑发从衫中撩出,披散肩头。
白雅长身立在楼中,一手背在身后,正对着木窗,他面容冷峻,目光寒冽,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邪魅敢夜闯郎星楼。
淡淡的月色下,窗棱边果然缓缓探出了半个脑袋,那脑袋上还簪了一支晶莹剔透的凌骨。
白雅瞳孔骤然一缩,满脸难以置信。
惊梦扒在窗棱边,两只黑亮的眸子都还没来得及梭巡环视,立刻就对上了白雅震惊的双眸,她猛地一怔,脚下一滑!
“呼...差点就掉下去了...!
惊梦脚下踢蹬了两下,紧紧抓着窗棱,舒了口气。
她再扭过头时,白雅已经来到了窗前,定定的直视着她。
“你...不是应该在面壁思过吗?”白雅皱着眉头,语气冰冷。
惊梦笑笑,抓着窗棱转过身,“白雅,我来给你弹琴。”
“什么?”白雅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来做什么?”
“弹琴,南弦古琴不是在这吗?”惊梦说着就往白雅身后望了望,南弦古琴果然在木榻边的矮几上放着。
“你?弹琴?”白雅看着蓬头垢面的惊梦,太阳穴那处不禁又开始疼了。
“能进去说吗?”惊梦看了一眼脚下,“这里是七楼...挺高的...”
白雅凝着她,“你也知道这里是七楼?”
惊梦抿唇,不好意思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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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厚着脸皮进屋以后,就离白雅远远站着,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搓了搓手的脏污。
没有束发的白雅淡然清寂的坐到了木榻边,他望着她,眸中尽是意外的诧异神色。
“白雅,这里又没有水?我洗干净手才能抚琴。”
白雅深吸了口气,语气极淡的收了一声,“你也懂这个讲究?”
惊梦闻言,抬眸看向昏黄火光中尽显俊冷孤傲的白雅,她有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那个随时面带柔和笑容,与谁都和善的白雅只是一个伪装。
惊梦心弦一颤,眨了眨眼睛赶紧回过神,抿着唇将视线转移,“啊,太好了,这有水。”
她小跑到铜盆边,将手浸洗,又听身后的白雅道,“你的脸可能也要洗一洗。”
“哦,好!”惊梦答应着,弯下腰,低下头就抄水往脸上洗。
“嘶...”她低吟了一声,唇角的伤碰到水,立刻引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伸手摸了摸,有点肿,心想不管它,随手就拿了旁边的一块丝绢擦了脸。
“拿过来。”白雅淡声说道。
“啊?”惊梦没听清楚,挺直腰转过头看向白雅。
白雅指了指她手中的丝绢。
“我用过了。”惊梦捏着丝绢说道。
“拿过来吧。”
他眉头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不太高兴。惊梦赶紧点点头,走到木榻边,将手中的丝绢递给白雅。
白雅用瘦削修长的手指接过丝绢,将它规整叠了两道,“坐下吧。”
惊梦眉尖一跳。坐到...床榻上?
她本在迟疑,只见白雅眉头又是一紧,那个清冷的眼神看过来,带着一股寒冽的气势,惊梦立刻就坐了下来。
白雅看着她冷哼一声,唇角似笑非笑。俗话说的好,真是一物降一物。
“怎么了?”惊梦窥着他的面色问道。
“没什么,”白雅摇摇头,一边帮惊梦擦拭着脸上的脏污,一边问道,“为什么爬上来,说实话。”
惊梦刚刚还在为两人相向而坐有些羞怯不自在,闻言眉头一拧,“你就一点都不相信我会弹琴吗?”
白雅手上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你真的会?”
惊梦无奈的叹了口气,满心苦涩,“我现在一试你不就知道了。”
“先坐好别动。”
刚想起身的惊梦又被白雅喝止了。
“疼吗?”白雅说着就将湿丝绢轻轻擦拭到她唇边的伤口。
惊梦疼得嘴角一抽,身子略略缩了缩。
“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白雅长睫下眸光暗淡,神情有些复杂。
惊梦见他一脸沮丧,赶紧说道,“我没事啊,白雅。”
“才不过一个春秋,手心,腹部,脸上...到处都是伤...”白雅说着放下手,垂眸自嘲一声,“我可能是许久没有做守护神,还真是没用。”
惊梦一听,这比骂她打她还要难受。
“不怨你,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已经是世间最好的守护神了,我发誓!”惊梦着急的举起手,“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我...这样吧!我以后一定小心,不再让自己轻易受伤,白雅你别难过...”
惊梦一面慌乱的发誓,一面觑着白雅的神色。
白雅却只是看着丝绢上的点点血渍,“可是惊梦你有时候真的让我觉得很无力...”他说着摇了摇头,“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无所适从,让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才好的巫女...”
白雅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惊梦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
“不如你告诉,我该拿你怎么办?”一阵沉默后,白雅微微昂起头,望着她问道。
“我...”惊梦直视着他的目光,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我让你感觉到失望了吗?”
白雅眉心一蹙,她果然不按套路出牌。
“白雅,”惊梦目光深深的凝着他说道,“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个乖巧善良的人,也知道我身上的戾气很重,巫咸爷爷,灵氛奶奶,还有沁姨,他们都曾想尽办法帮我除去戾气,想要将我拨回正轨...”
她说着惨淡的笑笑,“可是...戾气就像地狱中爬满的荆棘,无论除去多少回,都会长出来。后来...我接受了我自己,我与毒蛇作伴,成长在满是恶鬼和带刺的玫瑰丛中,我不管不顾,伤害了很多人,但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惊梦...”白雅墨蓝色的瞳眸微微一颤。
“我会收敛,我会改...你说要关心苍生,要懂得宽恕和宽容,我都在学...你说不懂得怎么保护我...”惊梦眼睛红红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那就...就只是站在我身后就好...”
“什...什么...”白雅一听,甚是困惑。
惊梦咬了咬下唇,“我...不想只做一个被守护的人。”
两人虽然相对而坐,咫尺凝眸,白雅却有些看不明白她了。
她说不想只做一个被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