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魂...”李长弈沉思了片刻后,茫然的抬起头,“器物的魂魄?”
“是,”惊梦点头。
“可是...器物怎么会有魂魄?”
“某些特定的器物借由一些机缘就能拥有魂灵。”
阿律闻言,忽然举起了手。
“唔唔唔...嗯嗯嗯....”
他喉咙中的话含混不清,只有惊梦和白雅笑着看向他。
“阿律不是物之魂,阿律是小天狗。”白雅说道。
“唔?”李长弈皱了皱眉,扭头看向裴棠,裴棠也茫然的摇了摇头。
“有的器物经由百年,吸收天地精华或人类意念,就能产生魂灵,此乃一种情况。”惊梦说道。
裴棠煞有介事的算了算,“可是芳狼自长弈祖父那里流传至今,恐怕并未满百年...”
“所以芳狼的出现很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惊梦又说道。
“什么情况?”李长弈问道。
白雅眸光一沉,“被人下了咒。”
惊梦微笑着点头。
“下了咒?”李长弈和裴棠一脸愕然。
“不过这在人间颇为罕见,得道高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白雅说道。
“那这就不太可能了,我身边...没有懂得术法的人。”
“其实不用刻意懂得术法就能下咒。”惊梦看着李长弈说道。
李长弈凝视着惊梦的眸光,“你该不会觉得是我...”
惊梦眉头一挑,笑道,“当然是长弈你...对它下的咒啊。”
“这怎么可能?”李长弈难以置信的说道,“怎么会是我?”
“这种咒的重点从来不是仪式或口诀,”白雅凝眸望向他,“重点在你下咒的时候心意如何,它是否回应。”
李长弈皱着眉,嘴里小声的嗫嚅着,“心意如何...它是否回应?”
“所以我才说得道高人都不一定能做到,因为选择权是在它们。”惊梦朝芳狼望了一眼。
“啊!这个有意思!”茯神鸢支起膝盖笑道。
“惊梦的意思就是...长弈你对这副铠甲下咒的时候,它回应你了?!”裴棠捂着嘴惊叹道。
“什么我对它下咒,”李长弈看向裴棠说道,“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长弈莫急,”惊梦说道,“下咒的这个事会有办法想起来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芳狼认你是他的主人,所以才会奔袭千里舍命救你,但是...”
李长弈抬起头问道,“但是?”
“芳狼究竟是不是要在那位羌黎大将军的刀下救你...”
“啊?什么?”李长弈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不然是为了什么?”
“恶鬼呢?恶鬼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啊!你身上的恶鬼呢?!”裴棠也瞪大眼睛说道。
“难道它只是乖乖的跟着你,看着你战斗?”惊梦笑问。
李长弈揉了揉额头,似乎非常困惑。
“话说...你看起来冷心冷脸,一副无坚不摧的威风模样...心中怎么会滋生出了恶鬼?”茯神鸢眯着眼,盯着李长弈问道。
李长弈被他问得怔了一下。
“长弈,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心里不痛快?”裴棠赶忙伸手朝李长弈胸膛背后摸了摸。
“我没有!”李长弈推开他的手,赶紧说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不痛快。”
“那愧疚呢?”惊梦忽然问道。
李长弈又猛地一怔。
“刚刚...你自己说的,心中愧疚,因为不能将你的将士们活着带出沙漠。”
惊梦的敏锐,让李长弈感到意外。
“我...我说过吗?”
“长弈,你说当时羌黎大将脸上的神情是恐惧,你觉得是突然出现的芳狼让他如此害怕的吗?”惊梦立刻又抛出一个问题。
李长弈脸上神情顿了顿,赶紧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是吧...我身上凭空出现了一副铠甲,他怕得握着弯刀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了?”白雅看向惊梦问道。
惊梦抿着樱色的嘴唇想了想,也将目光转向白雅,“一副铠甲,就算是凭空出现,最多是惊疑,能让常年嗜血拿刀的人怕得手抖?我在想...他会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才那么害怕...”
“你的意思是...恶鬼?”白雅问道。
惊梦点了点头。
“无论什么人,只有看到认知以外的东西,才会由内而外的发出颤栗。”听惊梦这样一说,茯神鸢一拍桌子,“肯定就是这样!”
裴棠已经震惊的张着嘴,盯着李长弈看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惊梦扬起下巴想了想,“芳狼确实在千钧一发的瞬间来到长弈身边挡下那一刀,但它最重要的目的...恐怕是要在恶鬼最疏于防备的时候救下长弈。”
“这...太难以置信了...”李长弈深呼了口气。
“等等,等等...这样想来...”惊梦皱着眉头,似是想要在一对凌乱的线团中理出头绪。
“啊。”她忽然睁大眼睛。
“惊梦,怎么了?”裴棠问道。
惊梦抬起头,用那对黑溜溜的瞳仁对上李长弈的眼睛,“长弈,其实你是不是....想要借敌人的刀结束自己的生命啊?”
李长弈一听,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僵硬。
白雅眸光倏然一凛,犀利的看向李长弈。
“什么?!”裴棠也震惊的望向身边的李长弈。
只见身着玄服的李长弈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面色青白,双眸失神,仿佛正在坠进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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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弥漫着一层神秘的紫雾,月的辉光隐绰,但足以照亮夏日寂静的山林。
而与这沉静山林截然相反的,是逐渐沸腾,渐入佳境的晏城。
“我竟从未这样看过晏城...”
此刻李长弈站在照夜台上举目远眺,他自言自语,眼神淡漠得甚至有些麻木。
他的灵魂似乎还待在深渊里。
李长弈深吸了口气,却闻到身后幽幽飘来一股陌生,但不令人抗拒的芬芳。
惊梦裹挟着轻盈空幽的草木气息来到李长弈身旁。
她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抿着唇说道,“刚刚是我太无礼了。”
李长弈转过来看着惊梦,眸光不似之前犀利,却有些失落丧气,“被看穿的滋味...真不好受。”
惊梦看着他眉心蹙了蹙,“就像现在一样,你也站在了生命的边缘...”
李长弈这才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已经是照夜台的边缘,只要稍稍往前一步,就会跌落万丈悬崖。
他俯瞰深谷,顿时不寒而栗,不由得的往后退了几步。
“绝壁之上还有路可退,可是灵魂中出现的裂缝却会让你无处可逃,它会一直在你脚下,并且不会自己愈合。”
“那...该如何是好?”
“你得自救,芳狼能帮你一次,却帮不了你第二次。若你不自救,恶鬼还会从那道裂缝中滋生。”
听了惊梦的话,李长弈沉沉吸了口气,“但我现在更想救芳狼...”
“我可以帮你。”
李长弈转眸看向惊梦,她那双幽丽的眉眼在月光下竟让李长弈有些分神。
“刚刚我用咒灵试探了一下,我想...芳狼一定是将你身上的恶鬼拉进了它的神灵境中。”
“什么?”李长弈皱眉,“什么神灵境?”
“元神造境,世间万物修行的本源。”惊梦说着沉吟一声,“也正因如此,外人都进不去。如果我们想救芳狼,就必须进入他的神灵境。”
“那该怎么办?”李长弈问道。
惊梦看着他笑笑,“你可以啊。”
“我?”李长弈有些困惑。
“芳狼认你做主,只有你才有资格进入它的神灵境,所以,我需要你带我进去。”
“好。只要能救它,我怎么都可以。”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知道被它拉进神灵境中的那只恶鬼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惊梦深深的看向李长弈,“你...你能对我敞开心扉吗?”
说这样的话,她自己也有些别扭。
李长弈闻言,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倏然蒙上了一层阴翳,“敞开...心扉?”
“敞开心扉,也是自救的一种方式。”
“惊梦姑娘,”李长弈目光一凝,“对于我来说,向任何人敞开心扉都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因为会涉及很多不能说的秘密?”
李长弈眉头蹙起,不置可否。
“一个人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可不是好事。”
“若是关乎他人的生死安危,也只能如此。”
惊梦低下头,其实她心里很赞同李长弈的话,若关乎其他人的生死,有的秘密确实只能烂在心里。
李长弈见她低头不语,想起凤翼楼上她救自己的模样,心湖中不经泛起一层淡淡的涟漪。
他唇角松动,叹了口气,“我...可以试试...”
听他这么一说,惊梦倏地抬眸望向他。
李长弈赶紧将目光投到灯火辉煌的晏城,“只是,敞开心扉这样的事,我...不知该怎么做...不如你问我答吧,你想知道什么?”
惊梦望着李长弈的侧脸,抿了抿唇,“那我就问了?”
“嗯。”
“之前你说...芳狼是被你母亲藏起来的?”
“嗯,母亲曾一直将芳狼藏在她的寝殿中。”
“曾?”
“后来...”他的声音微沉,似乎那段回忆至今都令他十分痛苦,“我的乳母...将此事揭破,闹得沸沸扬扬...”
“你的乳母...”惊梦微微一怔。
李长弈强颜一笑,“她曾是我最喜欢...最信任的人...”
他深吸了口气,不欲再说下去,便将话锋一转。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成为郑德妃,收藏前朝大将军的遗物...可不仅仅只是被百官诟病指摘那么简单。”
“百官上书,劝谏父王重责,说我母亲包藏祸心,浊乱天下,必需要母亲写一篇申讨祖父的檄文,忏罪天下。”
李长弈说着居然扬唇一笑。
“但也因为这件事,我才更了解我的母亲,她,并不是个平凡的女子。”他眼中满是自豪和仰慕,“我记得她换上白衣,手持利剑,愿自刎明志。祖父于这个国家确实是敌人,可于我母亲,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父亲,‘生为人子,若为偷生,弃父求荣,那也不敢苟活于世。’我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父亲大度豁达,也许是被母亲的孝心感动...”李长弈说到这顿了一下,“其实我知道,父亲了然于心,一切都是那些贪名逐利之人的阴谋,他们并不是真的觉得芳狼的存在有多重要,他们只是想借机除掉那位受宠的皇妃罢了。”
“果不其然,后来事情就越来越离谱了,就连司天台都上书说彗星四起,征兆妖妃祸国,纪国恐有大灾...”他沉沉的吸了口气,“我的母亲,就这样变成了众矢之的,哪里死个人,哪里翻条船,哪里起疫病,都有传言与我母亲有关。”
听到这里,惊梦问道,“你父亲相信吗?”
“我父亲可不会被人左右。”李长弈意味深长一笑,“为了止住笔墨之戈,父亲还与母亲一同写了一篇忠将赋。”
“忠将赋?”
“是一篇彰表历代忠勇将士的文赋,其中就有我祖父郑琛。天下儒士看后深感当今圣上和皇妃重义轻利,仁而有序,便自告奋勇,与朝中谪贬我母亲的大臣进行了一场廷辩。”
“你们赢了?”
“嗯,”李长弈点头,“那一次赢得很漂亮。”
惊梦闻言,叹了口气,“果然是处处都在博弈,你不喜欢与人敞开心扉是对的。”
李长弈听她这么说,苦闷的笑了笑。
“不过,你觉得他们为何这么想除掉你的母亲?”
李长弈挑眉说道,“不就是因为我的母亲郑德妃,是前朝大将军郑琛的独女?”
惊梦耸耸肩,“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李长弈一听,转过脸看向惊梦,“那你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是因为爱?”
“爱?”李长弈眯了眯眼睛。
惊梦笑道,“当然是你父亲对你母亲的爱啊。”
“哦?”
“那些想找机会除掉你母亲的人,肯定也住在那座皇宫里。”惊梦说道,“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在趋利避害的活着,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算事情发生在眼前,也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一位久居后宫,甚至从未蒙面的女子,百官大臣竟然同时群起攻之。长弈,恐怕是你父王的爱让一些人感到了危险,而那些人定也是位高权重,才能做到如此的啊。”
李长弈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她,半晌才抱着手,摇着头笑了一声,“我对你的判断没错。”
“啊?”惊梦眨了眨眼睛。
“你果然很危险。我明明已经刻意引导,可你还是一语中的。”
惊梦不解的看着李长弈,“爱,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忌讳吗?”
“平常百姓也许不是,但在深宫中,讲的是雨露均沾,我父亲和母亲虽然深爱彼此,但也从未在人前炫耀过恩爱,只是相敬如宾。”
“啊...真是难以理解。”惊梦抓了抓脑袋。
李长弈也是笑笑。
“然后呢?事情平息以后芳狼又去了哪里?”
“之后,父亲以圣帝之威力排众议,命人在三哥的府邸修建了一座忠武阁,将芳狼珍藏了进去。”
“那以后你就没有再和芳狼接触了?”
“很少了,眼看母亲经那一劫,我便主动向父王请命,跟随万戚大将军金戈铁马,四处历练。”
“因为...你想更有能力保护好你母亲?”
李长弈眸光微微一沉,对惊梦坦诚的点了点头,“我身上有了军功,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这条路,你一定走得很艰辛吧?”
“是,战场上的厮杀...真的不像话本中那样令人热血沸腾。”
李长弈一直凝望着前方,脸上的肌肉渐渐紧绷起来。
“战场是充满了极端血腥暴力的地方,它最真实的模样,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李长弈顿了一会儿,才侧过脸望向惊梦问道,“你想听战场上的事吗?”
惊梦真诚的点了点头。
“好吧,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他转过脸,望向前方的眼神开始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