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弈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应该是从三个月前,它替我挡了那一刀开始。”
他说着指向了芳狼胸口处那道深深的刀口。
“三个月前...”惊梦将腾在空中的火焰一收,“三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长弈凝了凝神,“这还要说到我们与羌黎人在浮图城那一战。”
“去年年初,羌黎人便开始不断进犯阴州,开始时我们也只是高垒深沟,闭境自守。无奈我们的忍让却让他们越加猖獗,面对他们无休止的窜扰,万戚大将军便下令回击,但不准用尖枪利剑,只将他们逼退即可。”
“为什么人家都侵犯到你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忍让?”惊梦不解的问道。
李长弈叹了一声,“因为他们其实也是一群可怜人。”
“可怜?”
裴棠点点头,“惊梦有所不知,羌黎国原是黄沙大漠中的绿洲之国,那里盛产黄金,所以人民大多富庶。但却遭到周围国家的红眼,为了掠夺羌黎人的财富,发动了多次战争。羌黎人为了抵御侵略,只好疯狂的挖掘黄金用来购买武器,直到...地下再也挖不出黄金,绿洲也因一次次战争被黄沙吞噬...”
“所以,”李长弈说道,“他们就变成了一支漫无目的,到处流浪的民族。”
听到这里,白雅眸光不动声色的一沉。
“原来是这样...”惊梦说道。
“一年前,羌黎人流浪到了阴州城外,开始时,他们只是混在商队中进城坑蒙拐骗,被阴州太守驱逐次数多了以后,他们就开始聚集在城外,有了要进犯阴州的企图。”
“难道...他们不想流浪,想停下来了?”裴棠问道。
李长弈耸耸肩,“不知道,但阴州城外也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
“应该会很绝望吧?”
听惊梦这样一说,李长弈微微一怔,垂眸低语,“也许吧。”
“然后呢?长弈,你们最终还是交手了?”裴棠看了一眼芳狼问道。
李长弈点头,“因为这一次,他们拘禁了我大纪数十队商贾。”
“什么?”裴棠瞪大眼睛。
“在大漠之中,有一城名唤浮图,这座小城本是各国商贾长途贸易歇脚之处。”
“大将军收到斥候的密报,说羌黎人占领了浮图城,还在那里扣下了我大纪商队,有的商贾还拖家带口,粗浅一算,少说有上百人在他们手上当做人质。密报中还写,羌黎人将会以他们的性命做威胁,逼迫我们打开阴州城门...”
裴棠一听,置于膝上的手不禁握紧,“若打开城门,城中百姓定会惨遭血洗掳掠,若不开城门,则失信于民,后患无穷。”
“进退两难,”李长弈沉吟一声,“所以我便向大将军请命,率领凌武军银狼骑兵十五人赶赴浮图城,欲暗中解救人质。”
“哦!”裴棠眼睛一亮。
“我们连夜出发,奔驰在荒无人迹的大漠中,终于在第二天天未亮时到达了浮图城...”
李长弈说到这里时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眼眸深沉冰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清晨。
“到浮图城外时,我们远远地就看到数不清的尸体被悬挂在城门口,那些毫无生机的身体正随着大漠的风沙在半空晃动。”
李长弈悲凄的笑了一声。
“那就是我们要营救的人质...他们早就死了...”
裴棠身子微微一颤,情不自禁的吸了口冷气,“早就死了?”
“你们中计了?”惊梦皱眉问道。
李长弈抬眸看向惊梦,点了点头,“早就埋伏在周围的羌黎人立刻对我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唇角扯出一抹苦笑,“确实,他们打得我们猝不及防。”
“不过...他们太小看我们凌武军人了,”李长弈咬了咬牙,“我们的将士是精英中的精英,银狼骑兵更是个个骁勇无比,怎是一群流浪乞丐能比的?既然煞费苦心给我们设下陷阱,那我们就索性不走了,毕竟,他们还有一笔笔血债要偿还!”
“我们让那片晨雾刚刚褪去的黄沙立即变成了兵刃交接,血肉横飞的战场。”李长弈冷笑道。
惊梦凝神屏息,她想起了那天夜里看到的画面,硝烟弥漫,冰冷的铠甲在黄沙中相互冲撞,锋利的武器在空中挥舞,血沫飞溅,胳膊手指满天飞,遍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一想到就毛骨悚然。
“羌黎人似乎全族倾巢而出,战斗持续了很久很久,当我站在横尸遍野的大漠抬起头望向天空时,烈日已当空。我们每一个银狼都练过口技,为的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互相通报位置和观察到的敌情。”
“我艰难的吹响口哨,我想知道我们还有多少人活着,活着的人都在什么位置。不瞒你们说,那时候的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再加上炎炎的太阳将大漠的黄沙烧得滚烫,蒸腾起的热气和着血水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血雾,我根本看不清面前挥刀的身影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李长弈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自嘲的笑。
“我得确认身边没有自己人才能放心的挥剑。就在那时,有位银狼在远处传来了至关重要的讯息,他确定了羌黎首领所在的位置。”
李长弈挑起眉,眼中释放出了狠厉的目光。
“在这样以少对多的战场上,若能擒王就有可能扭转战局,虽然我们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若能给我的银狼们一线生机,拼死我也要一试,所以,我决定主动出击。”
惊梦和裴棠都暗自屏住呼吸。白雅却从容的喝了一口茶汤。
“我身上的铠甲在激战中几近报废,腹甲的铁片损坏的最严重,肩上的披膊变了形状,两边的护肘也早就没了。罢了。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所以我干脆将挂在身上的残甲脱去,这样骑上战马也轻便许多。”
“当我骑着战马飞沙走石的出现在对方首领面前时,他十分惊讶,不过那份惊讶很快就被疯狂的杀意取代,我当然是做好了奋死一搏的准备,不过就算死,我也要卸下他的首级。”
李长弈唇角紧绷,但眼中浮现嗜血的笑意。
“他大概是不知道我的决心,或者看出来了却太自负,他竟然让身边的羌黎士兵观战,还命令他们不许插手。我们两个...就像是在解决私人恩怨那样拼命厮杀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与他交手了几个回合,只清楚的记得他身上坚硬的战甲和最后朝我胸前砍来的弯刀,望着那把沾满血的弯刀。我心中却无比的愧疚...这一次,谁来带我的将士们走出这片荒漠呢?荒谬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了,就在那把弯刀划到我胸前,即将要终结我性命的时候....”
李长弈说着顿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茯神鸢双手杵着桌面催促道,“怎么在这个时候停住了,快往下说呀。”
大家看到矮桌旁突然出现的茯神鸢时都愣了一下,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长弈还在看着茯神鸢愣神的时候,袖子又被谁扯了几下。
他转头看去,一个满头银发,长着双金绿色大眼睛,还戴着半边面具的小孩正在扯他的衣袖。
“你...”李长弈惊讶的略微往后一靠,只见银发小孩指着芳狼,喉咙里发出难以听清的沙哑声音。
“阿律在问,是它出现了吗?”惊梦翻译道。
“阿律...”李长弈又看向银发小孩,点了点头。
“当我听到胸前发出的不是锋刃割破皮肉的声音,而是一种...一种刺耳的摩擦声时,我便立即循声往身上一看,那原本藏于忠武阁的芳狼,竟然出现在了我的身上!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羌黎大将脸上的表情...他也愣住了,他僵在原地,睁大眼睛,满脸恐惧的看着我,也许...他看到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芳狼是怎么出现的,可惜我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他死了?”惊梦拧着眉问道。
“死了。被我的校尉石飞一箭封喉。”李长弈说道。
“长弈,你这简直是死里逃生!”裴棠紧皱着眉头说道,“真是太险了!”
李长弈面上浮起一层苦笑,“羌黎人见首领被杀,立刻溃不成军,四散而逃。望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时,黄昏已经降临了。”
“极端惨烈的战斗后是无边的落寞,只有秃鹰开始兴奋起来。热血洒尽后,再炙热的篝火也无法温暖我们颤抖的身躯。幸存下来的银狼连我在内只有四人,我们精疲力尽的躺在死人堆里倾听着大漠的风声,望着被夕阳烧得通红的天空,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讲到这里,李长弈微微闭上双眼。
“芳狼...要不是它替我挡了这一刀,恐怕我就看不到那天壮美的黄昏了。”他感叹着再睁开眼睛,“可当我回过神来,却百思不得其解。浮图城距晏城有八千里路,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事情合理吗?”
大家都沉默的看着他。
“在我还没想明白心中这诸多的疑问时,”李长弈疼惜的摸向芳狼上那道刀口,“我却发现...明明已经请随军工匠修复好的刀口开始发黑。工匠说看上去像是因为潮湿而生的霉花,可我们当时是在大漠,那样干燥的地方怎么会起霉花?”
“我就偏执的以为是那位工匠的技艺有问题,所以又请了另一位来修补。他不停的修补不停的抛光,可到第二天结果还是一样。”
李长弈边说边用指尖擦拭上面的黑霉。
“凌武军中人人都知芳狼救主事迹,所以大家都颇为在意,连大将军也在不停打听哪里有好的工匠,到现在,恐怕已经有十多位工匠帮我修补过芳狼。只是它...好像越补越糟,直到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的刀口张裂出更大的裂缝,从裂缝中冒出来的黑霉也越来越多,这些黑霉让披膊、甲片也都全部开始生锈发黑。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前因后果听来...”惊梦说着望向白雅,“我的疑惑能解开一半了。”
白雅微微颔首。
“疑惑?”裴棠和李长弈同时看向惊梦。
“什么疑惑?”李长弈问道。
“还记得在舒王府的花池边,我拉住了你的手吗?”惊梦问道。
闻言,白雅双瞳不动声色的看向李长弈。
“记得。”李长弈皱眉说道,“那时...你好像...”
“我在你身上发现了恶鬼留下的痕迹。”惊梦眸色深深的凝视着李长弈。
“恶鬼?”李长弈不由得一惊,“我不明白,什么是恶鬼?”
“恶鬼是由人们的负面心念所产生,每一种负面的心念会先生出煞,煞不停凝聚就会生成恶鬼,我们称这个过程叫灵魂恶化。”惊梦解释道。
白雅抬起茶碗啜了一口,淡淡说道,“换句话说,恶鬼能滋长在刺王你的身上,说明你身上有它赖以生存的养分。”
“养分?”李长弈双手紧紧交握,“我没有任何感觉...”
裴棠却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没有感觉就对了,恶鬼是不会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的,它会慢慢的替代你的心念,逐渐侵蚀你的心志,最终让你主动结束生命。”惊梦说道。
“主动结束生命?”李长弈浑身一震。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其实并不是。”白雅放下茶碗,一脸认真的说道。
李长弈紧皱着眉头,垂下眼眸,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惊梦...”裴棠直起紧绷的身子,望向惊梦说道,“你刚刚说恶鬼留下的痕迹...难道恶鬼现在已经没在长弈身上了?”
“这就是我一直想让你请长弈来山斋的原因,”惊梦说道,“阿棠你是知道的,除非拔除净化,或是宿主死亡,否则恶鬼绝不可能消失离开。”
“是,是...”裴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劲的点头。
“不是还有一种可能?”茯神鸢说道,“上次在小界寺我们都看到了,惊梦以自己做饵,引诱明衍身上的恶鬼离开。”
听到这里,惊梦心下一紧,平移过目光看向茯神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上一次在小界寺,多亏了惊梦姑娘才...”
裴棠的话才说到一半,惊梦就赶紧打断,“上次那样的事情很危险,我太冒进了,就不要再提了...”
更不要再在白雅面前提啊!
惊梦心下叫苦连连,完全不敢看一眼白雅此刻脸上的表情。
“听你们这样一说,我身上的恶鬼究竟去哪了?”李长弈说道。
“恶鬼消失的原因...”
听到白雅的声音,惊梦可是大大的舒了口气。
“我想就在芳狼身上。”白雅说着将目光投向了芳狼。
“芳狼?!”裴棠惊讶的张大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越来越糊涂了!”李长弈着急的望向大家。
“看来芳狼可不只是帮长弈你挡了一刀那样简单...”惊梦说道。
“刚刚,我们已经和你解释过什么是恶鬼,但你要想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怕还要知道什么是物之魂。”
白雅用那双澄澈无比的瞳眸望向李长弈说道。
惊梦赞同的点点头,“长弈,你听说过物之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