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茯神鸢跟着裴棠又回到小界寺时,寺门正停着一辆气派的马车,马车旁的树桩上还拴了一匹黑色骏马。
茯神鸢好奇的走上前,摸了摸那匹黑马的长鬃,“哇,你的个头真大啊,好威风...”
“这是长弈的坐骑,名唤飞沙。”裴棠说道。
“飞沙?”
健壮的马儿像是听懂了茯神鸢在叫它,它开心的抬起前蹄,打了个响鼻。
“哦!听懂了听懂了!”茯神鸢笑道。
“飞沙向来通人性。”裴棠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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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界寺里,舒王李赫方,王妃韦秋珍,还有刺王李长弈正坐在前晚惊梦几人坐过的矮桌边饮茶。
“看到李怀韶僵跪在殿上,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样子,真解气。”
李赫方笑得眉眼都弯了。
李长弈却冷冷的看向他,“真是小看你了,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三哥你那么能演。”
李赫方撇了撇嘴,“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
“别说,殿下你抱着圣上裤腿哭诉被黄仲威胁生命那一段...还真是很生动...”韦秋珍说道。
“淋漓尽致吧?”李赫方笑道,“要不是在百官面前不能言怪力乱神,我还想哭诉辽寂将军为了保护我们的英勇事迹呢...”
“幸好没提,”李长弈说道,“一提就是给母亲找麻烦。”
“是啊,恐怕又要大做文章。”韦秋珍点头。
“知道知道,烛楼诗案以后,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李赫方说道,“怎么可能又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你们说,崔则进还能活着走出刑狱吗?”韦秋珍问道。
“我觉得难,就算太子手下留情,皇后肯定会下杀手,毕竟他知道的事情太多...”
李赫方说罢,看向抱手沉默在一旁的李长弈,“七弟,我听说催则进手上有一本名册...”
“三哥,”李长弈眉梢一挑,“慎言。”
李赫方立刻左右看了看,点点头。
“我会想办法。”李长弈阴沉的说道。
这时,玄法和明礼端着两份冒着热气的粉色米糕走了过来。
“两位殿下,王妃,这是我们才做出来的桃花糕,还热乎着呢,尝尝。”
李赫方和韦秋珍见状,皆赶忙站起身。
“是我们冒昧打扰,老禅师客气了。”韦秋珍说道。
“王妃哪里的话,寺里清苦,没什么能招待各位的,还请见谅才是。”
这边还在客气着,李赫方已经伸手接过明礼手中的盘子,“好香!看上去不错啊!”
李长弈慢慢走了过来,向玄法拱手道,“劳烦老禅师。”
玄法摆摆手,“刺王殿下你们稍坐片刻,明衍他念完经就来。”
“七弟!你来尝尝这桃花糕,哇,比宫里做的还要好吃!”
李长弈抿着唇,看向抱着盘子坐在蒲垫上的李赫方,还未说话,就听韦秋珍说道,“又是这样,他一紧张就暴饮暴食,别管他。”
李赫方一听,尴尬的笑了笑,“秋珍...看破不说破嘛...这有那么多人呢...”
玄法和明礼皆抿唇一笑。
“真是抱歉,我们来晚了。”裴棠的声音从桃林入口传来。
“哦?阿棠来了。”韦秋珍笑道。
“刺王殿下,舒王殿下,王妃。”裴棠拱手一一做礼。
“又没有外人,何必行礼。”李长弈说道。
“要的要的,”裴棠笑着又朝玄法和明礼行了一礼,“老禅师...”
玄法带着明礼向裴棠回了个礼,“惊梦姑娘怎么样了?”
“病了呗!”茯神鸢吊儿郎当的抱起手,“为了救你那个好徒弟,惊梦可受了大罪了。”
李长弈闻言,目光倏地望向茯神鸢。
韦秋珍却已经疾步掠过他身旁,走向茯神鸢,“惊梦病了?”
茯神鸢看一眼韦秋珍,点点头,“风邪入身,发了两天高烧。”
玄法两道白眉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那可怎么是好?明礼,快去准备些东西,我们一会儿去看看惊梦丫头。”
茯神鸢见大家都神情紧张,赶紧找补道,“不用不用,她现在好多了,有白雅哥在呢。”
“是,有神龙君在,老禅师不用太着急。”裴棠也说道。
听到神龙君三个字,李长弈皱了皱眉。
“可是...这...”玄法依旧心有愧疚。
“现在白雅哥都不准她下床,你们去了也见不到,欸?老禅师,你们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茯神鸢说着翘起鼻尖嗅道。
“哦,今早做了桃花糕。”明礼回道。
“桃花糕啊...”茯神鸢眼睛尖,一眼就看到抱在李赫方怀中的桃花糕。
他跑过去盘腿坐到李赫方身边,伸手拿了块就往嘴里塞。
“欸,我说你这小子,那边多的是,你抢我的做什么?”李赫方抱怨道。
“什么你的我的?写你的名字了?”茯神鸢一边嚼一边斜眼瞟他。
裴棠看着他们两小孩般斗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行...我还是得去准备些东西,一会儿让阿鸢带回山斋去。”玄法说着便向李长弈几人颔首做礼,“殿下还需要什么就尽管唤我们。”
李长弈点点头。
玄法带着明礼走后,李长弈才问裴棠,“神龙君是?”
“哦,神龙君是惊梦的守护神,王府那夜他在一直在照看团团,所以不曾露面。”
“我在那旧宅中见过,”韦秋珍笑着插话道,“清贵高洁,丰神熠熠...和宫廷画师笔下的神明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棠闻言,抿嘴一笑。
韦秋珍看向他,“阿棠,你笑什么?”
“似乎每个女子见到神龙君都是这样的反应...”
“什么反应?”韦秋珍羞赧的撇了撇嘴。
“反正王妃姐姐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裴棠调侃的瞟向舒王李赫方。
韦秋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瞪着眼睛与茯神鸢对视,还不停往嘴里塞桃花糕的李赫方,不禁翻了个白眼。
李长弈站在一旁,背着手,目光幽幽的落在茯神鸢身上,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让各位久等了。”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明衍的声音。
李长弈和韦秋珍应声扭过头,就见一清秀俊逸的僧人站在桃树下。
他面容温和,眼眸明亮,身上还淡淡传出一股佛香。
“明衍。”裴棠拱手一礼。
明衍在胸前竖起手,颔首回礼,然后问道,“惊梦病了吗?”
“是,风邪疹,今日已经好了不少,神龙君让我一定告诉你不用担心。”
“什么时候方便去看望她?”
“神龙君说等明衍为妹妹颂完七日往生经后,什么时候都欢迎。”
明衍抿唇一笑,“多谢。”
“明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裴棠说着侧过身,“这位是刺王...”
“李长弈。”李长弈拱手说道。
明衍微躬脊背,朝他恭敬回礼。
“这位是舒王妃。”
“还有我...”李赫方抹着嘴边的米糕屑,朝他们走了过来,“李赫方。”
“舒王殿下。”明衍抿唇一笑。
“哦?”李赫方睁大眼睛,扬起嘴角问道,“明衍你认识我?”
“您经常到琼川別馆来,见过几次...”
李赫方嘴角的笑意瞬间凝结,他慌张的瞟了一眼韦秋珍,尴尬的笑了笑。
“几位来,是因为烛楼之事?”明衍语气淡淡的问道。
李长弈,李赫方和韦秋珍的面容顿时凝肃下来。
“是,还请明衍详细给我们讲一讲那晚在烛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长弈说道。
明衍沉吟一声,点点头,“走吧,坐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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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为烛楼一事而来,阿鸢是为何而来?”明衍一面坐下,一面微笑着看着腮帮子鼓鼓的茯神鸢。
茯神鸢忙吞了口茶,将口中米糕尽数化下。
“明衍哥,我来听故事,回去再讲给惊梦听。你不知道,惊梦被罚...”他一时语快,差点说了实话,赶紧改口道,“不不,被命令躺在床上,都无聊死了...”
明衍和李长弈几人闻言,眉梢皆是一挑。
这时韦秋珍捂唇扑哧一笑,“原来惊梦还有怕的人?”
“谁说不是,任由她天不怕地不怕,脾气再坏...也得怕白雅哥!”
“咳咳...”裴棠清了清嗓子,“阿鸢,其实惊梦的脾气也没那么坏...”
“那是你没见她打我的时候,可凶可暴躁了。”
茯神鸢话音刚落,桌边几人皆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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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楼那晚,其实很是寻常,因为第二日就要放榜,所以有部分进京赶考的举子相约聚在一起,准备以酒壮胆,熬个通宵等待十年寒窗的结果。”
明衍一边给在座各位添茶,一边说道。
“可就是这寻常的一夜,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李赫方捧起面前的热茶说道。
明衍放下木勺,点了点头。
“明衍,那晚在烛楼,你见到太子了吗?”韦秋珍按耐不住,急问道。
明衍抬眸看向她,诚实道,“见到了。”
“果然,你果然见到了!”韦秋珍红着眼睛说道。
明衍有些疑惑,“果然?”
“你被抓进大狱,并不是偶然。”李长弈说道。
“什么?”
相对于裴棠和茯神鸢的愕然,明衍冷静多了。
李长弈用那双生来就明厉的眸子看向明衍,“其他举子被抓,其实都是凑数,只有你,是有人授意大理寺抓捕的。”
“为何?”明衍问道。
“因为你不一般啊,”李赫方支起一条腿说道,“明衍,那晚慕阳其实就是因你才特意去的烛楼。”
明衍微微皱起眉。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裴棠一脸的不解的问李赫方道。
“阿棠,”李长弈回答,“明衍本应是我大纪贞庆十一年参加殿试的举子之一,更是最有望被点为状元的人选。”
“什么...”裴棠心弦一震,转眸看向明衍。
“后来我师兄去看过公榜,并没有我的名字。”
“那是被人有意抹去的。”
“哦?”明衍神情依旧淡然。
“我找大监打听过,放榜前在御书房,父亲读到一位举子的文章,激动得拍案叫绝,便随手拿给慕阳去读,慕阳读过也赞不绝口。”李赫方笑笑,“我们都知道慕阳有多爱才好士,在确定了殿试名单后,他就决定微服私行,去烛楼会一会那位名叫许知渊的考生。”
李赫方的目光看向明衍时,明衍抿唇一笑,“哦,明白了。”
“就...就明白了?”茯神鸢坐直身问道,“明衍哥,你明白什么了?”
裴棠皱紧眉头,还在一旁苦思,就听韦秋珍说道,“要是能得了让圣上拍案称赞的准状元的供词...”
她说着抿唇苦笑,“太子的罪就能被牢牢钉死了。”
“可我并未让他们如愿,为何太子还是...”明衍皱了皱眉头,“后来我听闻太子因病不治过世,这恐怕也是托词吧?”
韦秋珍闻言,猛地将双手垂在案上,头上的珠花也在不停乱颤。
“他是被他们逼死的!被他们逼着自杀的!”
听到这里,明衍那平静如水的心湖终于才泛起了涟漪。
“他是...自杀的?”
李赫方点头,“因为这莫须有的烛楼诗案,朝中官员有一百二十三人被御史台纠察弹劾,御史台狱关满了正直忠义的循吏,其中一位便是门下省侍中,裴元大人...”
他说着,转眸看向正低垂着头的裴棠。
李长弈沉沉呼了口气,将手搭到裴棠的肩上紧紧握了一把,“听闻裴侍中的死讯,慕阳极度愧疚,无奈被禁足春坊,无能为力...”
“自杀,或许是他那时能想到解局的唯一方法。”李赫方手中捏着个早就空了的杯子说道,“为了不再出现侍中大人的悲剧,为了让维护他的众臣都能走出御史台,好好活下去...”
“那时候他有多绝望啊...”韦秋珍泪如雨下,“他明明那么怕疼,却还是生生将自己的喉咙割开...”
“别说了...”李赫方咬着嘴唇,浑身都在发抖,“他死不瞑目的惨状...是我们所有人的梦魇...”
听到死不瞑目四个字,李长弈鼻尖像是又闻到了那日殿中浓浓的血腥味,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明衍见他们如此悲凄,叹声说道,“那样的人,或许并不想在最后给你们留下的只是鲜血淋淋的梦魇...”
“你们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言语过于苍白...”他说着垂眸想了片刻,“你们...想再见到他吗?”
桌边几人闻言,蓦地抬眸,齐齐看向明衍。
“哦,我没有惊梦那样的能力,”明衍说道,“但是...我能让你们进入我的回忆,或许你们会想看一看那晚烛楼上的...”
“想!想!”韦秋珍立刻激动的打断明衍。
“真的可以吗?!”李赫方也睁大眼睛问道。
李长弈只是沉默的看着明衍,但从他的眸光就知道,他也同样渴盼。
明衍微微一笑,朝众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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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阑轩窗的烛楼此刻灯火辉煌。
五湖四海的举子们正三五成桌,把酒言欢,借酒言志。
“明日放榜,你我就将各奔东西...”有举子捧杯说道,“此后各自飘零,各自悲哀...”
“欸!你为何不觉得我们能一齐入朝为仕,共揽狂澜呢!”
“他喝醉了!你理他作甚!”
“是了,不理他!君子之朋,以文相会,无论明日如何,我们都要常聚烛楼!”
众举子闻言,皆高声赞同,碰杯为盟。
二楼上,许知渊见一书生打扮青年正倚窗看雨,便走过去问道,“你也是考生吗?怎么一直待在这,不下去和大家喝酒?”
以锦缎束发的青年转过身看向他,“哦,我酒量不好。”
“我们有自己酿的米酒,甘甜不醉人,想不想尝尝?”
“真的不醉人?”青年笑问。
“真的。”许知渊回道,“我酒量也不好,但一次喝十碗也不成问题。”
“哦?”青年眉梢一挑,“那一定要试试了。”
当许知渊将两碗米酒端到青年面前时,青年好奇的嗅了嗅。
“嗯,很香甜...”
“尝尝。”许知渊笑道。
青年端起碗,小啜了一口,“唔!好喝!”
许知渊得意的笑笑,“是吧,我没骗你。”
“请坐。”青年热情的说道。
许知渊看了一眼楼下,见没事才坐了下来,“陪你喝一碗我就得下去了。”
“好。”青年点头,然后又喝一口米酒,“这酒真不错...爽口不醉人...”
“不瞒您说,这米酒是我妹妹酿的。”许知渊端起酒也喝了一口。
“是吗?”
“因为我总说不能喝酒就失了微醺的趣味...我妹妹为了弥补我的遗憾,研究了很久呢...”
“你们兄妹感情很深?”
“嗯,自小相依为命呢。”
青年点点头,“明日放榜,有把握吗?”
“有!”许知渊诚实的点头。
“嚯?这么自信?”青年笑道。
“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靠运气活着的...”
青年闻言,沉默了半晌。
“到时你若入朝为官,让你妹妹到光禄寺的酒坊怎样?”
青年看着碗中的酝酿,忽然这么说道。
“啊?”
“我认识那里的首席酒匠。”
“那不就是走后门...”许知渊摇摇头。
“这那算走后门?明明是光禄寺的酒匠得了个好徒弟。”
许知渊听青年如此赞许妹妹,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一扬。
“好咧!”
“唔?”
“有纸笔吗?”
青年问道。
“有!”许知渊赶紧放下酒碗,给青年铺纸研墨。
青年将长袖一敛,意趣盎然的挥毫落纸。
“烛楼夜雨...”
许知渊歪着头念道。
青年撇嘴一笑,精神满腹,边颂边写道:
“潇潇细雨浸罗衫,
夜倚烛楼闻晚香。
淡如尘露翩然影...”
写到这里他手下一顿,看了一眼手边的米酒,抿嘴一笑。
“芙蓉也妒上林芳。”
许知渊知晓其意,也笑了笑。
“月羽风花比比是,
却怜落草断春伤。
带到琅琊响空山,
残花也胜百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