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通坊紧挨着晏城最繁华的集市,所以坊内居住的商贾居多,路上车水马龙,沿路都是繁忙景象。
“就是这里?”
惊梦站在挂着刘宅二字的牌匾下,环视打量了一番。
“嗯。稍等。”裴棠说着上前扣了几下大门上的铜兽门环。
清脆的响声很快招来了家仆。
咯吱一声。
两扇笨重的木门打开了,只见开门的家仆缩瘘着身体,面色铁青。
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
“裴博士!您终于来了...”
从家仆身后快步跨出一老一少,朝裴棠俯首深深的鞠了一躬。
“两位不必多礼。”裴棠抬起手虚扶着,朝年轻那个男子问道。
“刘泽昌,你娘子如何了?”
刘泽昌抬起那张疲惫的脸,摇头道,“不好...”
刘添行知道自己儿子性情内敛,寡言少语,怕怠慢了裴棠,赶紧补充道,“今早我们回来的时候,沈文娟正一人坐在堂前哭泣,我们想上去安抚...可她一抬头...”他紧攥着汗湿双手,“真是可怖至极...”
“裴博士,你一定要救救沈文娟啊...”刘添行用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恳求的望向裴棠。
“你莫着急,”裴棠说着侧过身,“我们就是因此而来。”
刘泽昌刚刚就注意到裴棠身后的这两人,一个以黑色幂篱笼身,虽看不清长相,但也能辨认出是个女子。
另一个不用多说,清贵优雅,犹如一块莹素白玉,周身器宇一看就与众不同。
是修仙道之人吧?刘泽昌暗忖。
“事不宜迟,带我们去看看沈文娟吧。”裴棠说道。
“是,裴博士,两位贵客,请这边走。”刘添行赶紧侧身恭敬说道。
刚走进刘家前院,惊梦便缓下脚步。
“白雅...你听到了吗?”惊梦用灵犀术问道。
一种异常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庭院之中。
“嗯...”白雅停在院子正中,朝四周看了看。
一旁有几个正忙着清扫的家仆,那响亮的回音正来自于他们的脚步和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
“这院子不算空旷,为何会出现这样空荡的回声?”惊梦拧眉。
白雅也正疑惑着,目光忽然停在了院角一株有三丈高的花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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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棵山茶树?”惊梦一边跟着白雅走向花树,一边问道。
“是,是一棵白山茶。”刘添行答道。
白雅停在山茶树前,树上繁茂的枝叶还在微风中发出沙沙声响,白色花瓣却落了一地。
“有多少年了?”他问道。
刘添行想了想,“粗略算来怕是有一百六十多年了...”
“一百六十多年?”裴棠挑眉惊讶。
“我老刘家一代传一代,传下来的。”刘添行话间有些得意。
惊梦眉梢微微一动,问道,“来历呢?”
“来历?”刘添行搓了搓手,“我依稀记得...它好像是我曾曾曾祖父从大剑山中带回来的...”
"她每年都开花的,”刘泽昌忽然开口说道,“雪色光洁,花大盈寸,可是今年...不知因何败了...”
他神情落寞,走到树前捧起一团枝叶,眉头却猛地皱起。
“这是怎么回事?”刘泽昌发现山茶树的枝叶下竟然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虫子。
“我说你们!”刘添行凑近一看,脸陡然涨红,大声对一旁的家仆斥道,“你们这一早上都干了什么?!树上那么多虫子都看不见吗?”
两个家仆颤巍巍的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惊恐的说道,“老...老爷...我们半个时辰前才清理过的,可这些虫子...还是不停地从地下钻出来...”
“地下?”刘添行立刻低头看去。
家仆随意用扫帚往树下草丛一翻,密密麻麻的虫子便一窝蜂的钻了出来。
“这真是太怪了!”裴棠拧着眉头说道。
惊梦深出了口气,侧过脸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白雅。
白雅正安静的站在树前,凝眸注视着一片捧在手心的白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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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后,惊梦,白雅和裴棠终于在刘添行和刘泽昌的引领下来到了内院一间房前。
“鸳鸯阁...”裴棠念道。
“这间鸳鸯阁啊...是我特意为他们新婚修建的,”刘添行说道,“坐北朝南,坎离交合,最是催旺带喜,就适合新婚夫妻生育...”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儿子嫌恶的回避了自己的目光,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刘泽昌沉着脸,劲直往石阶上踏去,一面将门推开,一面说道,“裴博士,文娟就在里面。”
裴棠点头,刚想踏上石阶,却被从幂篱中伸出的手拦了下来。
“唔?”裴棠不解的望向惊梦。
同样不解的还有刘家父子,刘泽昌已经先一步走了进去,见状又挪着步子退了出来。
“贵客,怎么了?”刘添行问道。
惊梦站定阶前,打量了一番,“邪术。”
“邪术?!”刘添行一听,赶紧上前两步,伸手拉住刘泽昌,将他从台阶上拽了下来。
惊梦在台阶前蹲了下来,隔着黑纱细细的端详,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她从旁捡起一根小木棍往石阶的缝隙中戳了几下,几只黑蜈蚣便咻咻咻的钻了出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蜈蚣...”刘添行惊得倒抽了口凉气。
惊梦将木棍插的更深,手上一用力,石阶缝的泥土被撬了起来。
再一使劲,阶下的整块黄土都被翻了起来,和着潮湿的泥土出现的还有一些白色的东西。
“这些是...骨头?”裴棠弓着腰问道。
“骨头?”刘添行也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看来...”惊梦用木棍戳了戳一根根细小断裂的白骨,“有人想在这里用邪术做个结界。”
“用邪术做结界?为何?”刘添行惊问道。
“这就要问埋骨头的人了,”惊梦将手中的木棍一丢,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下三滥的术法。”
“那该怎么解?”刘添行一脸惊恐的问道。
惊梦用脚将刚刚翻出来的泥土朝旁边一踢。
“根本就没用。”
说罢,她便踏上石阶,走进了鸳鸯阁。
白雅见她如此,眉头微微一蹙,脸色有些难看。
“走...走吧,应该是可以进去了。”
裴棠一脸尴尬的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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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阁的卧榻上挂着红帷帐,帐子上最显眼的地方还贴了一张黄纸朱笔的符咒。
“哦,是这样的,你们来之前大约一个时辰吧,有位青衣道士不请自来。”刘添行解释道,“这张符纸就是他留下的...不过我根本就不信他!”
见刘添行脸颊气的涨红,裴棠问道,“为何这样说?”
“一开始说的还挺准的,说沈文娟身边缠着两个鬼,一男一女...”刘添行说道,“可后来才发现就是个来骗酒钱的!”
“爹!”一直沉默的刘泽昌紧皱着眉头喊了一声。
“本来就是!否则怎么会做法做了一半就说要走?”
“做法做到一半要走?”裴棠问道。
刘泽昌抿了抿嘴,点头道,“念了几句真言,便收起木剑就说要走...”
“我本来也不指望那道士,但看他如此敷衍,心中就来气!”刘添行说着便抬手想去扯帷帐上的符咒。
“可是他的符咒确实有用。”
听幂篱中人这样一说,刘添行伸出的手尴尬的顿在了半空。
惊梦瞟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床榻前。
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时,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沈文娟像一朵急速枯萎的花,正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
头发蓬乱不堪,脸干瘪凹陷得吓人,皮肤蜡黄,眼窝发黑,要不是还有呼吸,完全就像风化了几十年的干尸。
可奇怪的是,在她浅薄的呼吸中,还真有一种干尸的腐臭味。
“你们先出去吧。”惊梦一边端详着沈文娟,一边对旁边够着脑袋的刘添行说道。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吗?”刘添行问道。
“你们在这只会影响我。”
“我们保证不说话...”刘添行用肘子撞了撞刘泽昌,向他挤了个眼色。
刘泽昌却抿着嘴,没有吭声。
“影响我的不只是你们的声音...”
“啊...这...”
“你们的一呼一吸,你们身上散发的灵场,都会扰乱我。”惊梦说道。
“灵?灵什么?可...可是...”刘添行皱紧眉头,一脸为难道,“万一沈文娟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和他爹交代呢?”
“闪失?”惊梦笑道,“她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闪失?哦,你们是不放心我?”
刘添行的担忧被看穿般,不禁愣了一下。
“若是这样,我不介意离开。”
刘泽昌听惊梦这样一说,闷声走上前拉住刘添行的胳膊,“爹,裴博士请来的贵客还不放心吗?我们就别在这里碍事了,走,出去吧。”
“这...我这不是怕沈舟怨恨我们嘛。”刘添行为难的说道。
刘泽昌抿着嘴看了他爹,眼中神情难以言喻。
与他爹相视片刻后,刘泽昌索性放开他父亲的胳膊,朝惊梦几人做了个礼,便拂袖出门而去。
刘添行见儿子这样,也只得妥协,一边朝门口走一边担心的说道,“各位贵人,沈文娟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千万...一定...要治好她...”
见刘添行出了门,裴棠才说道,“那...我也出去吧。”
“你不用,”惊梦边说着边将头上的幂篱解开,“把门关上。”
裴棠有些意外,连忙点头答应,快步走到门边将两扇门合了起来。
惊梦将幂篱放到床头边的木柜上,然后搓了搓手,将带着温度的手隔空覆到沈文娟的额头上探了探。
手心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感。
惊梦眼角微微下垂,片刻后,她又将手探到沈文娟心口上方,目光顿时变得锐利。
“怎么样?”
站在一旁的白雅这时才开口问道。
“她身上确实已生成恶鬼。”
“意料之中,”白雅点头道,“能否拔除?”
惊梦垂眸看着沈文娟,说道,“可以试试。”
说罢,惊梦将手再次靠近沈文娟。
“照心...”惊梦默念,一圈红色咒轮立刻出现在她掌下。
裴棠好奇的睁大眼睛,只见沈文娟身上,红色咒轮之下,有黑色的雾气在不停涌动。
惊梦一只手掌着咒轮,另一只手在咒轮上面比划着,偶尔有一两点闪光从她指尖跳动而出,忽地,两道娥眉却紧蹙了起来。
“这是什么?”
白雅听她这样一问,立刻走了过来,目光凝集在黑雾中隐隐约约翻动的一团东西。
那团东西像极了裹缠在一起的凌乱发丝,丝丝缕缕缱绻盘绕,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白雅墨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讶异,他轻轻按向惊梦掌着咒轮的手,“先不可轻举妄动...”
惊梦无奈的收起咒轮,抬眸看向白雅,“是我想的那样吗?”
“看来是的。”白雅说道。
“发生了什么?惊梦姑娘,神龙君?”裴棠见他们面容沉肃的转过身来,焦急的问道。
“裴博士,你知道人们身上的恶鬼是怎么形成的吗?”白雅问道。
裴棠想了想,回答道,“灵魂恶化,便会产生煞气,煞气不断积聚后就会生成恶鬼。只是巫族所说的煞气...是不是就是佛家所说的贪嗔痴慢疑凝结之气?”
“简单说来,是可以这么理解,”白雅点头道,“思惑,执念,痛苦,悲伤...都是可使灵魂恶化的途径。灵魂恶化,煞气产生,元神逐渐失智,恶鬼就此生成,最终元神退位,恶鬼主导,人性就此堕落...裴博士,你知道的吧?被恶鬼操纵的后果...”
“知道,”裴棠点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自戕...”
惊梦叹了口气,“自戕,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诅咒,而他们留下的这个诅咒会随时间的沉积变成一个实体,名字叫做邪祟。”
裴棠喉结上下一动,“但...但是...”他瞟向躺在床上的沈文娟,“我见过身体中有恶鬼的人,可从未见过变成这副模样...这也是恶鬼造成的?”
“是也不是...”惊梦眉梢微挑,抱起手回答,“现在很多人,为了快速实现心中所想,就会借助一些灵界外力。”
“灵界外力?”
“邪术就是那种灵界外力。灵魂恶化后,煞气要凝结成恶鬼的过程其实很缓慢,因此以消耗精魄为代价滋养出的恶鬼,才能潜移默化的影响元神,最终替代元神...”
“然而用灵界外力促成的恶鬼,却不是这样...”惊梦眸光微凝,“它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发荣滋长,迅速消耗那人的精魄,”她说着指了指沈文娟枯槁的皮肤,“最后完全取代魂灵,走向死亡...”
“啊?”裴棠双肩一颤,“惊梦姑娘的意思是...沈文娟身上...”
“正隐藏着以灵界外力生成的恶鬼。”惊梦说道。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裴棠摸着额头,仍旧难以相信,“如此花样年华的女子,为何要使用邪术?”
他低头想了想,“会不会是遭人残害?是有人恶意在她身上使用了邪术?”
惊梦看向他,似乎还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自己才讲过的,恶鬼是由人心中滋生,这个东西,别人再怎么下术诅咒都是没法生成的。”
裴棠顿感尴尬,点头道,“哦...对...”
“不过,惊梦姑娘...”裴棠又问道,“从刚刚起,你好像就很生气,我能问问你在气恼什么吗?”
闻言,惊梦嘴一撇,望了眼白雅。
“她是在气这家的家神消失不见这件事。”白雅说道。
裴棠一愣,“家神?这里有家神?”
“这样一座宅子中,没有家神才奇怪吧?”惊梦说着眉头一挑,“天川没告诉过你?”
裴棠惭愧的摇了摇头。
“原本不空旷的宅子里出现了巨大的回响,藏在阴暗地下的蛇虫毒蚁不断冒出头来,这些...都是家神消失后会出现的变化。”白雅解释道。
裴棠恍然大悟,又忽然想到什么,谨慎的瞥了一眼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惊梦,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人用邪术把家神给弄走了?”
“若是这样,我气什么?”惊梦反问道。
白雅看向惊梦,用眼神示意她不得无礼。然后温和的对裴棠笑道,“裴博士,外人施展的邪术并不能让家神消失。”
“哦?这样吗?”裴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家神是由那家人的善德之气凝聚而成,一个家神身上通常有三代人的善德,有的甚至更多,不要小瞧家神,邪术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白雅说道。
“原来是这样...”裴棠皱着眉头问道,“那...什么才会让家神消失?”
“什么都不知道...这真的是太常寺博士?”惊梦小声嘀咕了一句。
“惊梦,你来答。”白雅故意说道。
惊梦愣了一下,抬眸看向白雅,他一脸和睦如春风的笑意,却不知为何压迫感十足,只好撇了撇嘴,乖乖的回答道,“家神消失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这家人的福德散尽,不能再维持家神的存在,所以家神才会慢慢消失,消失的结果嘛...”她耸了耸肩,“就是这家人从此走向衰落。”
裴棠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
“第二种原因,就是这家人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家神的保护,所以主动将家神驱逐或是封印起来。”
“驱逐或封印?恐怕不会有人这么做吧。”裴棠惊讶。
惊梦又耸耸肩,“谁知道呢,人心最是猜不透。”
白雅颔首赞同,“刚刚裴博士问会不会有人用邪术把别人家的家神驱逐,我回答不会,那是因为家神,只能由家神已经认可的家里人才能驱逐或封印。”
“原来如此...”裴棠又搔了搔脑袋说道,“照这么说,就是第一种原因了,他们家的福德已经散尽?”
白雅却又抿唇一笑,摇了摇头,“若是这样,她哪里会变成这幅样子?”
裴棠当即陷入了一阵凌乱,“啊?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解答这些问题,”惊梦望向白雅说道,“恐怕只能找知道内情的来问问。”
白雅点头。
裴棠却一脸茫然,“谁会知道内情?”
惊梦转过身,揭下帷帐上的那张黄符纸,“当然是...那两只闹腾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