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他的身体是养不好的。
她这么说,打量着他是傻子,什么都不懂,还是觉得他会自欺欺人?
“大爷!”月明惊叫道,他这话太重了,在月明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身子微微颤抖,“您这是说得什么话?倘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自领惩罚就是了,大爷何故咒自己?”
说着,她眼眶濡湿起来。既觉难堪,更觉伤心。
好端端的,招谢无忧这般咒骂自己。月明既后悔,又不知所措。
“嗨,你劝他做什么?”见气氛不对,沈清芙忙打圆场,笑着说道:“你看,咱们这一屋子人,没一个劝的。谁不知道谢大公子主意正,性子拗?随他去就是了。总归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比谁都爱惜呢。”
月明知道她是为自己挽回面子,强笑着抹泪道:“是奴婢愚钝了,劝人的话都不会说,惹得大爷动怒,奴婢给大爷赔不是了。”
说着,她低下头,福了福身。
本来被沈清芙的一番话说得眉头展平的谢无忧,脸上再次露出不耐烦。
惹他动怒?他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怒的人?
是,他就是!
他自己不知道吗,要她提醒?
偏此前,他当真不知,自己如此容易就生气!
“你回去,伺候母亲。”谢无忧冷声说道。
她是母亲身边伺候的,谢无忧不能给她难堪。
何况,他并不是刻薄下人的性子,就算心中不悦,也做不出拿下人撒气的事。
月明抬起头,便见着一张清锐锋利的面庞。
心中慌乱,眼泪差点又掉出来,她忙忍住,低下头道:“是。”
“大爷,大奶奶,奴婢告退。”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去。
玉盏起身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月明抬头摇了摇,强笑道:“值得什么,不过几步路罢了,你伺候大爷与大奶奶罢。”
不等玉盏说什么,匆匆走出去。
帘子被打开,又放下,哗啦的轻响声传来,又很快归于平静。
玉盏抿抿唇,坐回去。
“来,我们继续下棋。”沈清芙若无其事般,冲两人招手,让她们坐好。
如今玉盏也学会五子棋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她下得比拾翠还好。
现在是沈清芙与拾翠两个,共同对弈玉盏。
双方有输有赢,倒是难分伯仲,但沈清芙怀疑是玉盏让着她们。
“哎。”玉盏与拾翠同时应道,一人在她身边坐下,一人在她对面坐下。
三人继续下棋。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轻响。
沈清芙故意搅乱玉盏的思绪,时不时说话逗她。拾翠本就话多,絮絮叨叨,赢了就欢快,输了就沮丧。
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谢无忧握着书,原本繁乱又无头绪的心情,在这热闹又不吵闹的声音中,奇异的慢慢平复下来。
他抬起头,往沈清芙看去。
少女笑容清澈,表情生动,时而狡黠,时而得逞,是这间屋子里最鲜活的一道色彩。
她为什么不责备他,不该给月明难堪?
她为什么不慰问他,刚才为何生气?
她又为何不哄他,放任他自己独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哇。”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沈清芙发出小声惊叹,嘴巴张的圆圆的。
拾翠快言快语,问道:“大奶奶,怎么了?”
沈清芙道:“我感觉有人偷看我。”
拾翠憨憨的扭头:“哪儿呢?谁啊?”
啪。玉盏轻轻打了她一下。
拾翠转回头,对上玉盏一脸不忍直视的神色,愣了愣,一下子明白了,脸上涨得通红:“啊!是,是……”
话被说完,被玉盏一把捂住了嘴。这傻子,从前没看出来,怎么少根筋似的?
被捂住嘴巴,拾翠的眼珠子直往后瞟。是大爷在偷看大奶奶?为什么啊?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吗?还是大爷会害羞?
“咳。”谢无忧清了清嗓子,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被抓到了。
她怎么知道他在看她?他没有看到她抬头。难道她也能一心二用?
“嗒。”棋子落在棋盘上,沈清芙得意道:“这局我们赢了!”
“奴婢认输。”玉盏放开拾翠,从身侧的钱堆里数出十文钱,推向对面。
沈清芙扒拉过来,拍到拾翠手里:“来,这是大奶奶为你挣下的江山基业!”
拾翠本来高兴地接过,闻言脸上露出嫌弃:“大奶奶,可别这么说。”啥啊,十文钱的江山,寒碜着呢!
“嫌弃啊?不要还我。”沈清芙立刻变脸。
“没有没有,奴婢几时嫌弃了?”拾翠忙将十文钱装进钱袋里,挽挽袖子道:“再来!”
欢声笑语的玉兰轩外,月明独自走在府里小道上。
手里挑着一杆灯,垂头在昏暗的夜色中穿行,眼泪滴答滴答,洒落在地面上。
大爷从没给过她难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
这不是最让月明难过的,她知道大爷不是有意冲她发火。他是因为又病了,心情不好,才说了那样的话。
他又病了。
离他二十岁的大限,还有多久?
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月明一边擦眼泪,一边难过地想。最后陪在他身边的,甚至不是她。
自打那年被侯夫人委以重任,负责照顾谢无忧的饮食和起居,月明不知道多高兴。
她心里想着,一辈子伺候他,服侍他。他活到什么时候,她就伺候他到什么时候。她还提出,去玉兰轩贴身照顾谢无忧。
但谢无忧拒绝了,他喜清静,不想太多人在身边,只留了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长寿和来福。
“月明姑娘来了。”草堂,长寿打开门,见到月明来了,忙请她进来。
夜色昏沉,月明脸上泪痕不显,如往常那般说道:“太太叫我来看看,这边一应事体都齐备吗?若缺什么,早早说出来,今晚必不能出岔子。”
“回月明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的。”长寿回答。
来福从檐下站起来,指了指院子里,说道:“请太太放心罢,咱们再不敢偷懒耍滑,一切都准备得齐备妥当,必不耽误大爷使用。”
谢无忧从小病到大,长寿和来福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就历练出来的。常用的药,热水,药锅,炉子等,白天就收拾好了。
“今晚辛苦你们了。”月明仔细检查过一遍,又往屋里看了一眼,低声说:“好好服侍陈大夫。”
陈大夫不必跟着守夜,倘若有事,长寿或来福叫他就是。
“哎。”长寿和来福应道。
月明对两人点点头,便转身走出了草堂。
站在小道上,恰明月穿过乌云间隙,投下一抹清冷辉光,照在路前方。
月明望着如铺了一层银霜的路面,心中一痛,眼泪又涌出来了。
月亮是要回到天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