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风寨的正厅,云华只觉得自己的腿都抖的厉害。
自己想着远离造反这趟浑水,却不想直接被符老将军强行绑在了一条船上,若有一日东窗事发,符家赢了那还好说,若是输了,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知晓前世他们成功了,心里也没底的很,若是这一世出现偏差呢?
没注意脚下的路,云华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姑娘,可小心些。”
素客担忧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扶住了云华的手臂。
是了,素客如今也在东风寨里,成了流寇口中的大嫂,注定也是反叛的一员,兜兜转转,她们主仆二人还是站在一根线上。
那日走时,素客交代不要靠近这里,不要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没想到结果还是逃不过。
看着云华失魂一般地从正厅出来,素客心中隐隐不安。
“姑娘,老将军都跟你说了什么?”
云华勉强朝她宽慰地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符老将军是整个东风寨里最危险的存在,可以说是他推动了整个东风寨的建立,他的事,素客也不敢多问什么。
脚下的地面猛烈地颤了一颤,像是什么东西极大力地砸向地面,又像是某种匍匐在右侧山林里的凶兽正在苏醒,树尖不住的颤抖着,鸟儿怪叫中四处窜了出来。
符家意欲起事,选定了沛章作为下一任君主,接下来便该是招揽兵马,在民间造势。
蜗居在这山体遮掩下的东风寨,岂不正是安顿兵马操练的好地方…
云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右侧的茂密山林,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她不敢细究……
出神间,一道尖细的男声打破了平静。
“大嫂,又在这儿等大哥回来呐?”猴儿五朝山下站着的素客挤眉弄眼,揶揄着笑道。
一群穿着布鞋、挽起裤腿的流寇从左侧山上走了下来,一行人老远见到素客,便都了然的喊道,“大哥大嫂感情真好呐!”
那赤裸裸的调侃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直把素客给看的不好意思了,面上浮起羞恼的红晕,那一行人走的越近,那脸便越红。
站在素客身后,云华终于见到了这位流寇口中的大哥,彪哥。
上身是褐色配麻布的短打襟衫,下身一件束口墨色裤子,此时挽到膝盖的位置,露出精壮的蜜色小腿,线条流畅,脚上套着一双深灰的厚底布鞋。
不同于其他几人沾满了泥点的脏样,他对自己的衣衫鞋子都爱护的很,哪怕是在田里劳作,也舍不得弄脏一丁点儿。
彪哥走在这一行人最后边,远远看见素客等在山下,便有些涩然腼腆地笑笑,但在瞥见素客身后的云华时,眼中闪过一抹警惕的暗光。
等走到素客身边时,已经敛去了神色,将手中的锄头一把抛给肥三,朝着素客低下了头。
不知何时素客已经拿出一张雪白的汗巾,替彪哥仔细地擦着额间的汗。
在肥三和猴儿五嘴里,云华对这位彪哥也算是早有耳闻,可今日真正见了,才觉出不同来。
原以为这位所谓的英雄、威武的彪哥,会像符老将军那样一身杀气,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却不想是这样一个庄稼汉的形象。
看来这东风寨里左右两侧山各有乾坤,左侧的山上茂密的水田估计就是彪哥为首的流寇在打理,有了这偌大一片水田,才勉强维持住了凫州城里那些灾民的吃食问题。
大太阳底下,彪哥左侧侧脸,等素客擦好了这边,再换到右侧,没有一句催促或者不耐,只留下舒服到眯起的眼睛。
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他俩旁若无人地擦完了汗,面上都有些红,不只是羞红的,还是被太阳晒红的。
打发走了那些看热闹的流寇,素客简单给彪哥介绍了云华。
得知两人是旧识,彪哥也放下了心中的戒备,看到素客扶着云华那无比自然的模样,笑着问,“应该就是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岳姑娘吧。”
素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云华就着他这话问了下去,“什么心心念念,我怎么不知道?”
彪哥弯腰放下了自己高高挽着的裤腿,手臂劲瘦有力,回忆着想了想,“当年我初见素客时,她这人明明就昏迷着,嘴里还一直嘀咕着,姑娘,姑娘,姑娘有没有出事。”
云华好奇的目光又投向了素客,素客轻拍她的手背,温柔地看向彪哥,“当时老太太把我带走,是动了杀意的,但我命大,被扔进乱葬岗里遇见了他,是他救了我,将我带了出来。”
那日京郊的乱葬岗里,被丢进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他挣扎,愤恨,不甘,用已然模糊的双手刨开身上堆压的尸首,一点一点挪动,向外爬。
角落里,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呢喃,“姑娘,你在哪,你怎么样了?”
是谁,生死边缘依然牵挂着别人,他心里什么地方被触了一下,好奇地去找那声音的来源,于是见到了一个虚弱、苍白的女子,她发着高烧,糊里糊涂的昏着,手仍然像母鸡护犊一般张开,怎么也不肯合上。
那个地方很脏,到处是发黑的血迹,冲天的臭气挥不去,入目皆是断壁残肢,不远处蹲守着几只残凉的秃鹫。
真脏呀,他环顾四周,厌恶的不行,可眼前的这个女子,真干净……
“后来,我们便一路掩藏踪迹,躲到了这东风寨里,阿彪打架很厉害,从来没输过,不管是谁受了伤,阿彪都会去替他讨公道,在空山上种田也是阿彪提出来的,后来他们就都叫他大哥了。”
看着并排走在前面的素客与彪哥,云华心里也为素客高兴,她不仅没有死,还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啊……彪哥为什么会被扔到京郊乱葬岗,他又有着怎样的过去呢……
路过一间小木屋,素客突然停了下来,附到云华耳边,
“沛章姑娘是不久前来的,那天你们被肥三他们抓来,门口的小哨认出了非颜,沛章姑娘便告诉我们不允许伤你们,估计是早就猜到你也来了,要去见见吗?”
哪怕知道沛章如今是东风寨的主子,素客也下意识地在云华面前喊了她沛章姑娘,就像是回到了冲云观的小院中,什么都没变。
轻轻推开院门,里头有条悠长的石子路,落脚极轻,云华一路往前,直到一间敞开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才堪堪停下脚步。
还未入夜,此时屋里并没有燃灯,一个玄衣雪肤的女子端坐桌前,沛章从前很少穿深色的衣裳,玄色的衣衫更衬的她沉稳安静,整个人像一尊石像一般,冰冷肃然。
似是心有所感,沛章偏头朝门口看来,正撞入云华眼中。
收起杂乱如麻的心绪,云华跨步进了屋子,坐在沛章面前。
此时出现,想必是被符老将军叫来的,云华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执书的手默然搁下,沛章似乎有些紧张,拇指不动声色扣在桌沿上,指尖悄悄泛白。
云华其实从来没有过问沛章的事,无论是来历还是要做的事,哪怕符后当面讲述一通过去的宫帏秘闻,她也没有开口询问沛章,因为前世的记忆已经告诉了她最终的答案,
可是沛章究竟是何时开始着手起事的呢……
看着对面沛章搁在桌上的兵书,云华突然醒悟,从前冲云观中,沛章便存有三本这样的兵书,后来暂住岳府,少的可怜的行囊里似乎也带着那兵书,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沛章没有自小习武,被丢到冲云观后,就更没有机会练武了,可是心底极深处埋藏的野心,从来没有熄灭过。
“云华。”沛章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出声,那日在醉香楼挡着云华,不知她还生气没有。
那天云华气急了,一句“没有人可以动我身边的人,哪怕是你也不行”,沛章记到了今日,原来云华心里并没有将她划为自己人。
在见到符老将军那一刻,云华便明白那日沛章的阻拦,其实也是变相的保护,不希望她和符氏为敌,可是这也不代表云华就能接受他们的所作所为。
苏苏几次三番的暗害不假,符氏明晃晃的野心不假,名单上的威胁不假,醉香楼里被迫营生的女子也不是假的。
可是一年多相处下来,面对沛章时总是和对符老将军时不一样的。
纵使知道沛章本人对她其实没有动过手,也知道某种程度上,沛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自己“资助”造反的对象,叫一声主子实际上也不奇怪,
但在面对沛章时,云华总有些自己都从未发觉的娇蛮,
“那个苏苏,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要怎么处置她?”
看着云华柔和的下颚轮廓,微鼓的朱唇,白净的面颊,水润的杏眼,沛章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都随你。”沛章扣在桌沿的指尖松开了。
沉吟半晌,云华歪着脑袋继续问,“那个醉香楼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眼见对面坐着的云华将几缕长发随意拨到了胸前,一扫一扫的,
沛章微翘的睫毛颤了颤,明明没有什么动作,怎么就感觉心痒痒的,
不自然的掩唇轻咳一声,沛章咽了咽口水,移开了视线,“没什么,你不要靠近就好。”
转过头瞪了沛章一眼,不要靠近……
这话素客也说过,但他们明明就已经把她绑到一条船上了,不靠近有用吗?
搅弄着手中的衣袖,云华嗔怒道,“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做什么肮脏的勾当,我都已经成了资助反贼的头号人物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说不要靠近有用嘛?”
除去上次在醉香楼那不愉快的一面,上次与云华见面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吧……
云华水润的唇瓣还在一张一合,沛章看久了有些恍惚,注意力总集中不了,
等到云华一通抱怨过后,抬眼才发现沛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椅子走到了一旁的小榻前。
不知道沛章在做什么,背对着的角度只模糊地看到枕头被轻轻掀起,又放回原位,
“阿章,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嘛?”
抬眼时,沛章已走至云华身前,面前的黑影将云华整个身体都罩住了,手心不知何时被塞入两张纸。
抬腕,一支银镶梅花步摇被拖在沛章掌心,轻轻地送入云华鬓间,
沛章清冷的眉眼就在眼前,云华低头看去,手心里是两张银票。
“你永远是干净的。”沛章在耳边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