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来过东风寨三回,之前两次是被强行撸来的,这一次是被当面请来的,云华还是第一次走进东风寨的正厅。
正厅一向是用于会客的,再加上当众邀请,既是态度强硬,也是做给众人看,
云华低伏的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带来正厅,不像是单纯的要找麻烦,正面相邀,想来是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全,毕竟当众把人带走,还不回去也不好交代,然而,流寇背后的岳家,究竟有什么事要与一个小女子商议呢?
快速扫视一圈周围,第一次进东风寨的正厅,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厅内占地也不大,同别的屋子相比还有些小,东风寨似乎喜欢将仓库修得大些,对这些会客的厅房倒是不甚在意。
寻常人家的正厅,都得摆上一溜的太师椅、靠椅、小几,稍微讲究一些的世家大族,还会在大厅侧面再设小厅、密阁,拿雕花屏风挡住,以显机要。
不知是这东风寨一帮流寇不在意这些虚礼,还是他们粗鲁蛮横到不屑与人商谈,总之这间正厅简陋异常,甚至比不上旁边的仓库修缮得当。
一间屋子南北通透,中间没有任何格挡,直接就是一览无余,全屋子仅当中的位置摆了一张老榆木桌子,桌子前后各摆一张榆木靠椅。
“嗯。”一身布衣,鬓须斑白的老者坐在椅上,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
抬眼那一刻,云华被那双苍老、锐利的眼睛镇住了,像是被大漠盘旋的鹰给盯住了,无法动弹。
沙哑、冷厉的声音在厅内响起,“听说,你前几日在醉香楼大闹了一场?”
征战多年,驰骋疆场,一字一句皆像是在刀尖一般浸过,哪怕此时已是垂暮之年,一身布衣坐在这简陋的屋里,锋芒也丝毫不减。
“是。”云华干脆答道。
在这样的人面前,什么掩饰都是无用的,什么狡辩都是可笑的,故而云华一进来,便抛下那个华芸的假名,直接以真实身份示人。
就像云华猜想的那样,沛章年少,全凭符氏的提携,才稳坐流寇背后,占据这座东风寨。
老者危险地眯起了鹰眼,声音压得更低,“小丫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不少人进了这东风寨便被吓得屁滚尿流,能够从容不迫站在他面前答话的,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一进来便能猜破他身份的人,这个小女子,不简单。
云华深深吸一口气,想在杀伐果决的老将军面前保持镇定可真不容易,“很简单,醉香楼动了我的人。”
空中似乎弥漫起了一阵轻烟,云华觉得,自己对面的并不是一个人,一个老者,而是千军万马,铮铮铁蹄。
半晌,老者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肆意张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正厅内。
扬臂一挥,指着桌前的椅子,符老将军示意云华坐下。
“好!有胆气,看着娇弱,到底还是将门的种!”符老将军抚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小丫头,你说说看,什么样的人算作你的人。”
云华有些拘谨起来,与符老将军面对面坐着,那种压迫感更强了,仿佛刚才沉着脸的讯问只是前菜,接下来才是今日谈话的正式开始。
仔细想一想,斟酌着开口,“亲人、朋友算是我的人,不容他人碰一手指头。”
摆明了立场,云华看着面前的符老将军,忐忑的等着他的回话。
符老将军深点了一下头,“是啊,但凡是在意的人,都不容许他人触碰,你做的很对,可是,”符老将军话锋一转,眼神慢慢上移,阴冷危险的感觉又让云华定在了原地,“可是……醉香楼也是我的朋友,不容他人触碰……”
醉香楼表面上做些酒肉生意,实际上却是背靠流寇,私下勾结,云华那日若是当真强行在人家的地盘杀了苏苏,无异于狠狠打了人家的脸,
幸好那日,沛章拦住了她,不然今日恐怕就不是被请来谈谈这么简单了……
看到云华明显僵硬的身体,符老将军突然露出一个笑来,威慑过后,也该给颗甜枣。
“不过说来,你祖父同我交情不浅,你父亲我也是见过的,咱们两家也算是战场上的老交情了,就是不知道,你这小丫头,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挑明符氏与醉香楼的暗里关系,又堂而皇之将云华带来流寇的营地见面,就差没有直接把居心叵测四个字印在脸上了。
在这个距离细看之下,云华发现,沛章眉眼与符皇后相似,符后与符老将军也极为相似,符氏血脉都生着英气的眉眼,连那种压迫的气场也是一脉相承,忍不住设想,
这样明晃晃的野心,有一日也会出现在沛章身上吗?
“符老将军是长辈,云华自然是敬重的,只是如今岳家……您恐怕也是知道的,只剩下我兄妹三人,故而不敢妄言什么朋友。”云华适时露出一个强忍哀伤的眼神,轻叹一口气。
“小小年纪,独自撑起岳家的门楣,你是有本事的,可是你当真忍心看着自家就此没落下去吗,往日的光辉当真甘心舍弃?”符老将军眼也不眨,直勾勾的盯着云华。
“朝中上下官员,往少了说,那也是成千上万,无论是符家还是岳家,浮浮沉沉,都是命数,强求不来,云华不过一个小辈,只想将家中铺面打理妥当,将弟妹抚养成人,其他的,不愿理会。”云华冷冷的垂着眸,看不清神色。
符老将军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指着云华,“没志气!我朝先辈开疆拓土伏尸百万,方有今日太平盛世,我符氏当年十万雄师劲旅,全是为国为民,尽忠报国,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你岳家开朝有功,戍守边防,到头来家破人亡,你却一句都是命数!”
“我朝如今兴盛繁茂,陛下仁厚,看重民生,眼下已经不需要这么多雄师了,文昌武落乃是大势所趋,将门没落下来只是时间问题,符老将军何须动气,切莫气坏了身子。”
符老将军闻言,不明所以的勾唇笑了笑,坐回到榆木椅上,“西北战事未彻底平息,四周诸国虎视眈眈,此时休养生息,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动摇国本。”
“要想真正兴国安邦,还得……换一位……明君。”轻飘飘一句话,吓得云华差点坐不稳椅子。
瞪大了眼睛,眉头紧紧蹙起,一贯的端庄也隐隐有维持不住的迹象,这大逆不道的话也是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么?
这话云华确实不敢接下去了。
难道符氏今日将她叫来,要谈的竟是谋反的事?
扪心自问,哪怕是鼎盛时期的岳家,也没有造反的底气,岳家如今剩下的这几个人,无论是云阔云冉还是云华,也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支持他们造反吧?
惶恐得很,云华朱唇轻颤两下,没有开口,
“野心、欲望、责任…”符老将军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喃喃道,“当今陛下真的如表面上那样仁厚宽待吗,睁开眼看看吧,凫州就在你眼前,十多年的灾情,早就上达天听,可结果如何?”
“岳家家大业大,又在西北有功,是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出手解决掉,连报官彻查申冤的机会都不给?”
“若有一位明君,必定会吸取教训,以仁德济天下,救济灾民,替岳家伸冤。”
符老将军目光灼灼,意有所指,云华不得不承认,他开出的条件,确实诱人。
当今陛下,只有常贵妃所出的唯一一位皇子,如无意外,便是这位大皇子继承大统,然而等到这位新帝即位时,不光是凫州,整个李朝约莫已有一大半的河道暴涨溢出,这场水灾根本就没有得到重视。
至于替岳家伸冤一事,云华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此事牵连甚广,与西北战事脱不开关系,符老将军暗示岳家家破人亡与陛下有关,或许是真,也或许是为了拉拢挑拨,
但无论如何,符氏狼子野心,还是不沾染为妙。
符氏有老将军这样的英武人物,又出了一位太后、皇后,原本是满门荣耀,如今却落得宫里后位空置,将军隐匿山林,与流寇为伍,令人唏嘘。
符后所出的二皇子早已故去,他们造反,只能是推沛章上位,也就与前世的女皇一般无二。
云华在符老将军眼皮子底下不敢反驳什么,只是心里疑惑,前世没有招揽岳家,沛章照样成功上位了,所以在符氏起兵的过程中,岳家的态度其实并不重要。
对云华三人来说,最好的走势便是不掺和进谋反一事当中,待到事成之后凭着与沛章的交情分一杯羹。
想通了,云华便也不纠结什么造反一事了,重新端起优雅贵气的姿态,笑得如一起艳丽的牡丹,
“天下万民,无不盼望帝君仁厚贤德,岳家自然也是如此,只可惜……有心无力。”
她没有造反的本事,但浑水摸鱼的本事还是有的。
话说到这份上,符老将军倒也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鹰眼惬意地眯起,缓缓眨了眨。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眼见符老将军如山般稳坐椅子上,老榆木的椅子嘎吱响了一声,沧桑的大手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纸章。
恭敬的接过来一看,云华眼皮直跳。
“七月初八,沧州郡守崔无涯捐碎银二十两。”
“七月二十,越镇府隶刘三醉捐碎银一两。”
“八月初一,樵夫马友德捐山鸡一只。”
“八月初九,灾民伍仁侃捐鲤鱼半尾。”
“八月十五,灾民郝楠编捐破棉被一床。”
“八月廿二,灾民吴索谓捐烂底竹筐一个。”
密密麻麻,记满了流寇打劫……
不对,记满了向符氏“捐赠”财物的名单,
云华那只银步摇和二百两银票也赫然在目,甚至还占了大头,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无论云华是否参与造反,只要出现在这张单子上,就约等于是站在反叛的这一边了……
原来老狐狸早有准备!
这条贼船怕是难下来了。
向符老将军投去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两人对视着,皮笑肉不笑,
话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符氏居然这么……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