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反对声中,苏过沉默了。
宋辽之间,已经保持了九十年的和平,哪怕是朝中最长寿的文彦博,也是在澶渊之盟签订后的第二年才出生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在兄弟之国的论调中长大的。
见苏过不作回应,众人也慢慢停止了质疑,一起看向皇帝赵煦。
赵煦环视众人,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站在殿中的苏过身上。
宰执们皆身着紫色官服,刚好六品的苏过一身绯色站在中间极为醒目,他微微低着头,持着笏板的双手看得出很用力,整个人站得笔直,透出一股子倔强来。
赵煦没想到反对来得这么快,这还只是在做准备工作,所有宰执便一齐发声制止,于是他迟疑了,说道:“此举并非针对契丹人,军中所用刀枪例行也需更换,军器监可先进行此项安排。”
苏过闻言有些失望,双手将笏板往上举了举,随即又放下了,默默退到最后面站着。
“还是太急了吗?”他心里暗想:“可如果连一点北上的想法都不敢表露,那么收复燕云十六州便永远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口号了。”
散会后,苏过神色低落地跟在众人之后出了宫,没多做寒暄,也没去衙门,径直回了家。
空荡荡的大殿里,赵煦一个人又坐了许久,他为自己刚才的畏缩生出悔意来。
苏过被众人驳斥之时,没有立即出言辩解,肯定不是找不到理由,而是在等着他这个皇帝出来说话,但他没有。
两人第一次在朝事上失去了默契。
到家的苏过,有些闷地想回房躺会,却发现范杜若在家。
“今日怎么没去学堂?”苏过问道:“还没到散学的时间吧。”
她的几个妹妹,还有一些亲朋家的女儿,包括李清照,以及李直方的女儿等等,如今都在女子学堂里上学,很是热闹,大部分时间她也待在那里。
范杜若察觉到苏过有些不开心,主动上前拉着他的手坐下,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过本来情绪不佳,见她这样,心情立马阴转晴,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了这是,可是学堂那边遇到什么事需要我出面的?”
女子学堂的事进展顺利,因为有多位朝中大臣的妻室也参与其中,比如曾布、蔡卞和李之仪的夫人等,所以很快成为了一个苏过眼里的贵族女子学校。
虽然这不符合设立的初衷,但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
范杜若摇摇头,依旧低头在那笑,十分羞涩的模样。
苏过福至心灵,颤抖着伸手摸向妻子的肚子,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吗?”
范杜若轻轻地点了点头。
妻子确定后,苏过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有些恍惚,两人成亲三年,一直没有孩子,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两人都还年轻,这几年又四处奔走,没怀上一点也不奇怪。
他知道范杜若偷偷去看过大夫,吃了药,拜过菩萨,但他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一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人,应该是不会留下后人的。
见苏过的反应有些怪,范杜若问道:“你不高兴吗?”
“不是,就是觉得好神奇,”苏过揉了揉眼睛,笑道:“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好了。”
范杜若也轻声说道:“是啊,我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
苏过伸手搂住妻子,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斗志。
很快苏家人就都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一直在外地为官的长子苏迈儿子都生了三个了,身边的苏迨和苏过成亲后,两人的妻子却一直没动静,苏轼夫妻这下总算是可以含饴弄孙了。
苏过激动之余,又有些担心,毕竟这个时代生孩子可是闯鬼门关,小孩子的夭折率也高得出奇,所以未雨绸缪,他已经开始委托高俅在各地寻找产科大夫、小方脉大夫和乳医。
大宋虽然没有专门的妇产科这一说,但太医局已设有产科这一项,小方脉就是小儿科,乳医即是接生婆的俗称。
准备了不少,但苏过还是不放心,又递了奏疏上去,要求入宫面圣。
赵煦很快便接见了他。
苏过一脸喜色,不好意思道:“內馈怀孕,想找官家借御医看看。”
赵煦整个人都呆了,他还以为是苏过为了新法的事,才这么急冲冲地要求入宫。
愣了一阵,他才说道:“这么点事,下次入宫奏对时再说不就行了,还值得上书跑一回?”
“等不了,”苏过笑道:“在家坐着不踏实,跑一趟心里舒服。”
赵煦摇摇头,他正焦心没儿子的事呢,看到苏过这么开心,实在是不爽,问道:“新军器监法的事,卿就打算放弃了?”
“那不能,”苏过豪气道:“等我修整几日,平复了心情,再来与他们理论。”
赵煦怪道:“那日朕没有出言支援,还以为卿审时度势,打算后面再议了。”
“本来是想算了的,”苏过笑着答道:“但一想到马上要做父亲,觉得还是不能就这么一直退缩,不然孩子长大了,还得屈服在契丹人的铁骑之下,那得多憋屈。”
身为天子的赵煦明显有被冒犯,朝廷大计还不如你儿子重要了,直道:“难道没儿子,卿就不打算收复燕云十六州了?”
苏过有些奇怪地说道:“当然不是,生个姐儿,臣更得收复燕云啊。”
乱世之中,女子只会更惨。
赵煦被他的话噎到,简直不知所谓,摆手道:“赶紧走,一会朕会让御医上门。”
他的长女已经出生,但实在没有心情和苏过讨论育儿心得。
苏过笑嘻嘻地谢恩,飞速出宫去了。
他没说假话,等这几日过了,一定要再在御前和那帮保守的大臣们好好掰扯掰扯。
哪有畏惧敌人,就连强大自身都不敢做的道理?
哪有已经可以平起平坐,还要委曲求全的道理?
哪有空喊口号,一点行动都不敢拿出来的道理?
澶渊之盟后,这和平的九十年,是几代人的屈辱,岁币换来的太平,绝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为了子孙后代,也不能这么一直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