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岁末,几桩事情总算都有了下文。
高丽和尚选择了回国,苏轼安排人一路护送,附近的明州,也就是宁波出海的船少,便直接将几人送到泉州,总算坐上了回高丽的商船,当然,那两尊金塔也没了下文。
度牒的事情,朝廷又重新加赐了淮南和两浙共六百道,这下大家都不用争了,苏轼也终于有钱可以解决西湖的问题了。
不过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这年十月,苏辙奉命出使辽国,庆贺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生辰,在处理完辽国内乱之后,这位登基三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潜心佛法,带着大辽一路往下。
苏过觉得有些可惜,跟苏轼说道:“若是爹爹出使,我定要陪着同去,看看北国如今是何光景。”
“我可以写信让子由带上你,毕竟使团那么大,你可以给他当个随从。”苏轼笑道。
苏过叹道:“我可不愿与叔父同行,他定会教训我一路。”
苏轼很好奇,苏过怎么就总和苏辙看不对眼呢,问道:“你对子由到底有什么意见?”
“我哪敢有意见,”苏过苦笑,说道:“叔父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固执得很,我与他在一些事情上看法差别太大,说不上几句就僵了。”
苏轼笑道:“你自己也是不听劝的,还说他呢,你且说说在哪些事情上看法差异大。”
苏过想了想,便拿出使辽国这件事来举例,说道:“依我看来,出使辽国是刺探对方虚实的大好机会,但叔父肯定什么都不会做,他就看看沿途风景,再写几首诗鄙夷一下契丹人或者表达一下思乡之情,便回来了。”
“两国通好八十多年,何必做那些细作之事惹怒契丹人。”苏轼自然是站在他弟那边。
苏过摊摊手,说道:“我以澶渊之盟为耻,尊崇的是太祖太宗的收复燕云之志。”
宋朝推崇祖宗之法,所以苏过只能这么说,跟苏轼去解释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根本没有意义。
苏辙就更不可能理解了,他专门写文章论过割让燕云十六州之事,观点是石敬瑭受割地之害,而本朝受割地之利,认为北方戎狄为患自古便有之,如今契丹人有了燕云,便可以自给自足了,无需南下侵扰,再加上学习了中原礼仪,就更不会轻启战端了。
所以苏辙最后的总结是,大宋没有割地的耻辱,却享受了割地的好处,这是天意,而非人事。
嗯……三观实在差太多,苏过只能放弃了。
苏轼稍微好一点,说道:“可太祖太宗的收复都失败了,而且战事一开,又是生灵涂炭,眼下在边境做好防务不就可以了。”
宋朝怕打仗,是骨子里的怕,只要能和平共处,万事好商量。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苏过笑道:“再说大辽如今是没有威胁,但草原霸主向来更迭频繁,焉知北方不会出现更强大的戎狄?”
苏轼笑道:“这又是哪来的话,不过你年轻气盛,有这想法也正常,以后便能明白我辈的苦心了。”
慢慢来吧,苏过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让苏轼扭转观念,而且就算说服了一个苏轼,也改变不了什么,毕竟是几代皇帝和文臣们种下的恶果了。
第二件大事,则是章惇回来了。
十二月初,章惇孝期已满,朝廷立马下诏将他降职为通议大夫,提举杭州洞霄宫,这是早就确定的事了,只是碍着他还在丧期之内,所以诏令一直没有发下来。
朝廷还算有点温情,但是不多。
苏过第一时间前去拜访,但苏轼没有一起,他忙着西湖的事,况且眼下去见章惇也尴尬。
几年没见,章惇看着精神差了许多,不过眼神依旧锐利,不输当年,看到苏过,也没了当初的热情,平淡道:“五郎今日来看我,子瞻可知道?”
苏过恭敬地先行了一礼,才答道:“父亲知道,让我代为向世伯问好。”
章惇叹道:“好,至少比蔡持正要好,毕竟不用去岭南。”
苏过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导,对于曾同为新党首领的章惇而言,蔡确被贬新州无疑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只得跟着叹气,说道:“父亲也是被那帮言官逼迫,不得不一再请求外放,这才来了杭州。”
章惇摇摇头,没有接话,他看不起旧党,对旧党间的内讧更是嗤之以鼻。
苏过又道:“如今世伯也来了杭州,以后我便可以常来讨教,还希望您不要嫌我烦。”
章惇脸上这才有了点表情,怪道:“我都这副田地了,五郎还是少与我来往为好,会影响你以后的发展。”
来此不就是为了烧冷灶的,苏过笑道:“怕什么,他们本来也不会放过我,又是王荆公的学生,又是苏子瞻的儿子,还怕差你章子厚一桩罪过?”
两人相视大笑。
章惇的到来无疑让苏过有了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虽然也有些意见不合的地方,但是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都认为如今的大宋不变不行了,新法就算有问题,也比等死强。
仁宗朝虽然让无数人向往,现在的大臣们也以嘉祐年间为盛世,但那已经是缝缝补补的极限了,而且还错过了最佳的改变时间。
范仲淹的失败,是因为仁宗皇帝扛不住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也因为新政的君子们理论多,实践少;王安石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性格缺陷和看人眼光,制定的政策很理想,但人心太复杂。
至于北宋后来的惨况,则是神宗、哲宗和徽宗,再加上中间两位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和向太后联手造成的,五位最高权力的掌控者,每一位上台都先推翻前任的政策,这样的国家,如何能够不亡?
当然,这些后话苏过无法和章惇说,他的目标就是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有一次他还专门笑着问章惇:“如有一日,世伯重返中枢,大权在握,不知会如何处置今日朝堂上的这帮大臣们?”
章惇也实在,笑道:“蔡持正不是已为他们开好路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也确实怪不得别人。
不过苏过还是继续拿此事说笑,问道:“不知世伯会将我父亲安置到哪里?”
章惇只当是玩笑,反而正颜道:“看在五郎面上,就让他还回黄州种地去吧。”
苏过偷笑,说道:“那我先替父亲谢过了。”
史上关于苏家兄弟的安置地有个说法,认为章惇都是故意安排好的,苏轼字子瞻,所以儋州安置,苏辙字子由,所以雷州安置,还有跟着一起倒霉的黄庭坚,字鲁直,所以被贬宜州,都是些文字游戏:瞻、儋相同字形,由、雷也有相似之处,直和宜则更相似了。
不过眼下还是元祐四年的岁末,章惇还只能在苏过面前过过嘴瘾,属于两人的机会还没到,不过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