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离了应天府,便一路往南,刚过长江到达润州地界,便遇到老熟人在路边迎接。
来人是时知润州的黄履,元丰年间的乌台诗案时,他身为御史中丞,高堂问案,苏轼身为阶下囚,堂下待罪,如今风水轮流转,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
苏轼在心中感慨着新党的无耻和趋炎附势,面上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与之客套寒暄,况且黄履充其量只算是个帮凶,与他计较没得丢了身份。
黄履之后,又有一个老朋友登场,这次是苏过一直希望见到的沈括。
自元丰五年,在永乐城战败后,沈括被贬随州安置,便如苏轼在黄州一般,开启了黯淡无光的三年,如果说黄州的五年让苏轼成为了苏东坡,那么随州的三年则让沈括开始思考科学和仕途,哪样对他才是最重要的。
哲宗继位后,大赦天下,沈括得以内迁到秀洲,也就是嘉兴,虽说还是没有职权,但他至少可以静下心来,完成熙宁年间便接到的任务,编订《天下郡县图》了。去年完成后,他上呈东京,朝廷终于下旨改封他为朝散郎,允许他州居住,沈括这才搬到了早年间便在润州置下的梦溪园。
苏轼与沈括在馆阁之中便有交情,自与旁人不同,两人叙旧间,沈括又送上延州石墨一块,乃是他当年在西北为帅时,燃烧石油所得,他认为比松墨更好。
顺便提一嘴,石油这个名字,就是沈括给取的,之前都叫脂水。
苏轼爱墨也是出了名的,对此十分高兴,还专门撰文纪念。
一旁的苏过心里始终有个结卡着不痛快,站出来问道:“有一事还要向世伯请教,当年父亲为杭州通判时,世伯奉命到两浙路查访新法督办事宜,传言回京后,抄父亲新诗上奏,诬之以讪怼,可有此事?”
沈括还没说话,苏轼已经喝道:“放肆,怎可如此无礼。”
苏过道过歉,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沈括,等着他回答。
大科学家摇摇头,说道:“当年我只是如实奏报所闻,其他非我所知也。”
苏轼笑道:“存中兄不要与他计较,他素来仰慕你,所以才担心你与乌台诗案有关。”
但无论沈括上呈过苏轼的黑材料没有,那都是熙宁六、七年间的事情了,距离乌台诗案的爆发,还有五年多的时间,至于苏轼自湖州被捕,回京下狱之时,沈括已经在两年前便得罪了蔡确,被贬知宣州了,根本不在京城。
苏过一边心中暗骂余大师误导人,一边再次给沈括道歉。
沈括大度笑道:“传闻苏五郎精通格物之道,制作望远镜,改良玻璃,我也有些好奇,今日一见,果然非常人也。”
苏过汗颜道:“当不得世伯一赞,我有许多不解之处,正要向您请教。”
“哦,不妨说来听听。”沈括很有兴趣。
苏过想问的是指南针的改良问题,既然都到杭州了,他对出海贸易的兴趣自然大增,沈括详细地给他分析了几种不同制法的指南针之间的优劣,顺便还介绍了他发现的磁偏角现象,就是指南针虽然能够指南,却经常微微向东偏移的现象,苏过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地磁的南北极和地理的南北极并不重合,但从这个时代的人口中得知这个信息,他还是非常震撼的。
两人谈了许久都没有停下的意思,苏轼只得出声打断,也不能在润州耽误太多时间了,他还得去杭州上任呢。
苏过不爽地瞥了一眼老爹,他自己一路游山玩水,走亲访友就不觉得浪费时间,儿子多探讨了一会科学问题,怎么就耽误行程了?不过苏过也不敢在外面驳了老爹的面子,于是大力邀请沈括一同前去杭州,两人好再继续讨论。
有了苏过的帮助,说不定沈括连日心说都可以弄出来;而有了沈括的帮助,苏过在远航方面的信心也大增。
可沈括闻言面有难色,说道:“这个还需再议,我才举家搬到润州。”
苏过还要再劝,他爹已经拱手告别了,无奈之下,只得约定后面书信往来。
离开的路上,苏轼见儿子生气了,笑道:“我看你对沈存中的态度,都快赶得上王荆公了,至少远超了你爹我。”
苏过想了想,好像是表现得热切了一些,解释道:“不一样的,先生是政治,爹爹是文化,而沈世伯则是格物致知之学,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那你觉得谁的更有用?”苏东坡奇怪的好胜心又来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苏过斟酌了好一会,才答道:“我也说不准,爹爹的诗文能让人内心富足,先生的理念能让国富民强,而沈世伯的研究能让人看明白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苏轼大笑道:“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苏过却正颜道:“才不是,我真是这般想的,在千年之后,眼下朝中的这些宰执大臣们早已被世人遗忘,你们三人的大名也一定还如星辰般璀璨。”
苏轼捋了捋长须,有些神往的样子,不过转念又道:“胡扯,王荆公的新法已经证明了就是不行,沈存中那些奇技淫巧又如何上得了台面。”
“是是是,自然还是爹爹最厉害,”苏过只得先屈服,又问道:“为何沈世伯不愿和我们同去杭州?”
苏轼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他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说愿意。”
苏过一脸疑惑,这都哪跟哪啊,问道:“有什么不敢的?”
苏轼低声道:“因为他惧内,所以根本不敢答应你。”说罢放声大笑。
苏过无奈地看着他爹,说道:“爹爹你怎么又取笑人。”
“这可不是我瞎编排,”苏轼一边笑一边说道:“谁不知道他沈存中家有悍妇,时常被殴打。”
这话倒是让苏过惊呆了,这个时代还有这么彪的女性吗?也来了好奇心,忙问道:“什么情况,爹爹不妨细说下。”
苏轼自己笑完了,恢复一脸正经,喝道:“去去去,如何能在背后议论长辈私事。”
苏过气得牙痒痒,抱怨道:“话说半截最可恶了,下次我也这样。”
苏轼不受威胁,立刻朝苏过的马来了一鞭,目送儿子前面探路去了。
而杭州,终于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