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对人了,宋熙在心里默默想到。
既渊美人出浴般站起,却没有离开血池的打算,而是重新仰面躺入水中,任由血色蔓延到他苍白的肩颈,在锁骨的沟壑起起伏伏。
宋熙感觉自己的高度重新回升,失重感和头部的下坠感也有所减缓。
他意识到自己的视角起落与面前的人密切相关,但是没等他研究明白这个问题,就措不及防地和既渊来了一个深情对视。
这次是真的对视,宋熙很确定,既渊是真的在看自己,而且是精准无误地看向了自己的眼睛。
那张悲悯温和的脸上,透明色的瞳孔淡然纯粹,墨绿色的瞳仁暗藏深渊,在白莲花昏暗的光晕映照之下,有种一念神魔的宿命感。
宋熙很清楚这只是苏苡的记忆梦境,虽然不知道既渊是怎么看到自己的,但他第一时间还是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静观其变等着既渊先开口。
他没有从既渊身上感觉到一丝恶意,他这个人,仿佛生来就带着无上的纯粹与宁和。
宋熙兀自沉思时,既渊终于缓缓开口:“怎么了?”
宋熙一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什么怎么了?
既渊继续说道:“你想去哪里?”
宋熙意识到一丝古怪,于是继续保持沉默。
还是既渊的声音,在这片空荡荡的房间独自回响:“好吧,我去给你送饭,你不要吵妈妈,妈妈已经很疲惫了。”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一直都是紧紧盯在宋熙身上的。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既渊再次起身,迈步朝着池边走去。
宋熙感觉自己又在下坠了,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但是这一次,他竟然在跟着既渊缓慢朝着岸边移动。
他永远都处于既渊的正上方!
宋熙恍然大悟,这是苏苡的回忆,他正处于苏苡的视角!
所以既渊并没有发现宋熙,刚刚所有的对话,其实是对苏苡说的!
苏苡是被倒吊在半空吗?宋熙觉得不像,如果是倒吊,那应该是一个固定的视线,而不是随着既渊的移动而缓缓下沉上升甚至挪移。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两人之前更没有什么绳结的连接。
所以为什么是俯视的视角呢?
宋熙想到刚才既渊与他精准的对视,以及那双与苏苡无比相像的眼睛,忽然涌上一个奇异的念头。
是镜子。
血池的上方是一面完整笼罩的镜子,透明的眼睛是既渊,墨绿色的瞳孔是苏苡,既渊在通过镜子中的对视与苏苡讲话,所以他真正看向的,其实是镜中自己的眼睛!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始终处于既渊的正上方,以至于会跟着既渊上下移动......等等,镜像为什么会有上下移动的起伏和失重感?
之前在宴会上见到既渊,跟随他回到房间时,既渊最后一句‘回去睡觉吧。’是对苏苡说的吗?
如果是,为什么那时候的既渊,两个眼睛都是透明色?
镜像......镜像是颠倒的!
宋熙开始努力挣扎,他的头部缓缓挣脱苏苡的视角,开始向后转头。
下方是一片血色的池子,池子里的既渊异色双瞳,然而转头之后,宋熙发现所谓的‘天花板’依旧是一片血色的池子!
苏苡和既渊共用一个身体,下面的场景才是真正的镜像!之前的宴会证明,苏苡即使是借用既渊的眼睛,也不会在他的瞳色上发生改变。
既渊在与苏苡对话,既渊凝视镜子,所以镜子里的瞳孔发生变色,苏苡墨绿只能出现在镜中,又因为镜像倒置,所以苏苡会产生相应的倒垂感!
也就是说,宋熙最开始的俯视视角,其实是在既渊的本体里苏苡的视角。
他向下俯视看到的一切,才是天花板上真正的镜子映像。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时,既渊已经走到了池子的尽头,随着他向上迈步,周围一切场景再次模糊,宋熙感觉自己从既渊的身体里被抽出,自动转换到一下个地方。
......
完全封闭的囚牢,苔藓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肆意攀爬,地面寒冷而潮湿,各种似是而非的暗纹交织在阴影里。
正中的地方是一个略微凸起圆形祭台,祭台的四面,是高耸贯穿的雕纹石柱,每一根石柱上,都有两条交相缠绕的石刻巨蛇盘旋而上,而舌头的嘴中,本该是芯子的地方,却延伸出八条漆黑冰冷的枷锁,锁链束缚的尽头,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浅淡到近乎透明的长发披在肩上,她低垂着脑袋,无力地依靠在某个石柱旁,身上盖着一张毛绒的薄毯,呼吸已经格外微弱。
锁链环绕在她的颈侧,四肢,以及身体之上,就像一片冰冷铁器所箍住的柔软雪花。
既渊站在她的身边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呼唤道:“母亲。”
女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动作,不再如同最初那般死气沉沉。
她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露出一双浅淡到透明的眼眸来:“最近过得好不好啊?既渊,有人欺负你了吗?”
哪怕自己身处如此悲惨的境地,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关心自己的孩子。
既渊走到她身旁,却迫于某种压力无法走上圆台,于是在距离女人最近的地方坐下:“我很好,母亲,我给你带了花。”
既渊从身旁的篮子里掏出一束漂亮却略有枯萎的向日葵来,给女人看。
“我找了很久,可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开不出这样的花。”既渊顿了顿,又说到:“这一束是从别的国度运来的,是从母亲思念的地方,走了千里万里的路,运送过来的。”
女人看着那束即将枯败蔫落的向日葵,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年前青草遍地绿荫成簇的时候,她坐在高高的宫殿上,英俊的丈夫在坐身侧,优秀的儿女陪伴身旁,女儿骄横地像只小孔雀,儿子会腼腆地送她一束花。
这仿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既渊长了多少岁,她就离开那里多少年。
她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束花,想要嗅一嗅雨后泥土的气息,想要闻一闻月亮与太阳的味道。
可是这束零落的向日葵,在送入圆形祭台的那一刻,就被无形的力量分解成了光影的碎片,像是一阵闪亮的金辉,还没来得及照耀这片黝黑的土地,就已经消散在深沉的阴暗里。
“呵。”一声轻笑,女人的手指缓缓落下,重新依靠回石柱。
随着一番动作,宋熙看到了她的毛毯之下深深鼓起的腹部,他似乎听到了双重的心跳,一强一弱,在这个女人身体里的繁衍生息。
一声是母亲虚弱的心跳,一声是她腹中孩子的。
圆台的上下,既渊和他的母亲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回忆往日的美好,又似乎只是在黑暗中静默着悲哀。
忽然既渊动了一下,轻声说到:“母亲,妹妹和我说,她饿了。”
女人没有动作,只是死寂的靠在那里。
于是既渊从身旁的篮子里掏出了一块墨绿色的矿石,抬手随意地丢进了圆台的地上。
矿石咕噜噜地滚起来,在地上摩擦出一阵清脆的声响,然而没等响声结束,圆台之上的花纹就开始扭动起来,四柱的盘蛇也在随之舞动,矿石瞬间悄无声息地蒸发消融在地面,只留下点点青色荧光在空中,很快便散逸殆尽。
既渊很快就丢了第二块。
第三块。
第四块。
到第五块的时候,宋熙发现女人开始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的手指抚摸着腹部,呼吸开始沉重,痛苦从她的口中破碎着溢出。
宋熙看到从女人的肚子开始延伸,她的身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细纹,像是一块漂亮的玉石,被盛裂出道道缝隙。
“不要。”她痛苦的低吟着。
但是既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而停止,他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眼前的女人:“母亲,你再坚持一下,妹妹要是吃不饱,会控制不住吃掉你的内脏的。”
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回应却痛的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四柱的盘蛇终于不再游弋,这场腹中的酷刑才算停止。
墨绿的光文开始从她的身上缓慢退却,女人脱离一般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了抬头的力气。
既渊似乎很为她的状态担忧,但是却苦于无法靠近,只能在圆台之外悲伤地看着她。
女人恢复了些许气力,又开始起若游丝地说话:“还有多久?”
既渊一顿,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十九天。”
女人没有说话。
于是既渊只能道:“等到第十九天,母亲和妹妹都会死,所以第十七天的时候,我会把她刨出来据为己有,以此来挑战父亲的权威。
只要杀了他,我就是新的‘皇帝’。
我不会让百姓颠沛流离,不会让战火蔓延四季,不会让那些可悲的女人继续他们悲惨的命运,我会改变这个时代,改变所有苦痛的源泉。”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
既渊试探着问道:“母亲,你会活下来吗?把妹妹从你的肚子里掏出来的话,没到第十九天,你是可以活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