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候圆虎伸手按停手机闹钟，缓了好几秒钟才坐起身，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
今天是2023年6月3日。
说起来，距离他变成一只幽灵，已经将近四年。
在这个年代，死后变成幽灵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2019年12月25日，大灾害降临，名为“万族”的怪物从全息游戏《神箱》的登入口爬出，虚拟怪物转化为现实怪物，开始大肆侵略人类。
人类在凶猛怪物的入侵下，近乎灭亡。仅存的人类退居世界隐秘的一角，在这末日当中重新建立人类的生息地“围城”。
很不巧，幽灵正是“万族”诸多怪物的一种，而且是最弱小的那一种。
更不巧的是，候圆虎是在围城当中转变为幽灵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转换并不完全，所以即便成为幽灵，他依旧像寻常人类那样会饿，会冷……
刚变成幽灵那段日子，候圆虎过得可谓是一把心酸泪。
白天躲着围城守夜人的追捕，免得被拉去斩首示众，晚上猫在楼下酒吧后面的小巷里，专门逮着一些喝醉的流氓汉子，靠打劫他们过日。
虽然直到现在，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候圆虎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昨天熨烫好的管事服。
红色领结蹭着微微鼓起的喉结，白色衬衣勾勒出年轻的肌肉，黑色马甲拉扯出一段挺拔的脊背。
他打开门，穿过一段镂空长廊。
长廊外的灰烬玫瑰开得正艳丽，将熄未熄的花心在像是纸钱烧尽的花瓣中显眼无比，凋败的灰色，日暮的橙红，沿着长廊铺成一条长河。
候圆虎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怀表，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先生，神情紧张地盯着时间。
“嘶——”
“还有三十九秒。”
候圆虎加快速度冲进阴森的古宅里，踏过一阶又一阶的旋转水晶阶梯，站到一面厚重的红丝木门前，心中默念：五、四、三、二、一……
不快，也不慢，他精准得和钟表似地伸手敲门。
“小姐。”
门霍地一下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了候圆虎的面前。
“咚。”
一把不知由什么动物腿骨制成的法国锥刺擦过他的脑袋。
卧槽！
候圆虎努力将脏话堵在嗓子眼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锥刺的主人。
长长的黑发垂落，巴掌大的脸上是狭长的眼，墨绿色的瞳，精致的鼻梁，粉嫩的嘴唇，即便是逆着光都能感觉到皮肤的通透白皙。
他是候圆虎的雇主，一只隐居在人群当中的男性女妖——秋生。
尽管秋生的生物性别为雄性，但不知是出于什么怪癖，他只让候圆虎喊他“小姐”，而且成天穿着厚实的裙子，仿佛内置散热系统一般，突出一个“不怕热死”。
“傻狗，我们约好了今天早上九点钟见面，你迟到了0.53秒。”
阳光透过落地窗，映照着秋生身上黑白杂糅的哥特式裙摆，他及膝的蕾丝扬起，带着浓烈的杀气，另一把法国锥刺狠狠扎入候圆虎旁边的墙壁当中。
呼，这次还好，这凶残的玩意离他的头颅还有十几厘米。
0.53秒……
秋生最近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但作为一名被残害已久的管家，候圆虎深知一个准则：一切以小姐的话为准。
秋生的话是绝对的，不能忤逆，不能顶嘴。
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于是候圆虎恭敬地往后退一步，躬身，道歉，“对不起小姐，下次我会改进。”
秋生用纤细的手指收回锥刺，慢条斯理地将它放进自己的高筒皮靴里。
他仰头，看了候圆虎一眼，嫣然地笑道：“你知道吗？你显形了。”
候圆虎惊呼：“显形了！为什么？”
他的目光立马落在了秋生房间梳妆台的镜子上。
镜子里，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正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起来又呆又蠢。
完了。
候圆虎咽口水，身体顿时僵在原地。
只见秋生拽过候圆虎的领子，咧嘴，一个阴气森然的笑容映在候圆虎的瞳孔里。
“傻狗，脱衣服，跟我进密室，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快乐一下。”
秋生拎着候圆虎走进书房，在一整面墙的书架里找到一本绿色封皮的《格林童话》，轻轻推动，书架便向两侧退去，显露出一个与房间风格格格不入的密室。
映入眼帘的是高精尖的手术器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生物器官，以及最中央嵌有镣铐的金属板床。
秋生发话，“动作快点！”
候圆虎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哭丧着脸躺在板床上。
刚一躺上去，机械镣铐就自动锁死了他的四肢。
这一刻，他与世界上所有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共情了。
鼠鼠我啊……鼠鼠我啊……
又要被开刀了呢……
秋生心情颇好地套上防护服，他的手指拨弄白色乳胶手套，发出轻微干练的响声。
候圆虎紧张地闭上眼睛，生怕因为“显形”的状态不稳定，秋生的刀怼到不该怼的地方。
从胸口开始，到柔软的腹部，皮肤被利落地划破，刀每次落下的时候，候圆虎的身体都在痛地发抖。
也有可能是兴奋的……
要说一个人清醒地被开膛破肚是什么感受，在这件事情上候圆虎最有发言权——剧痛，冷，麻木……
但除此之外，他的心底还会升腾一种莫名的亢奋与快乐。
是的，疼痛能让候圆虎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还活着，所以他并不是很抗拒。
每次显形，秋生拖候圆虎进密室做开刀手术时，他的态度大抵都是半推半就。
脱衣服，候圆虎垮脸。
被开刀，候圆虎咬紧牙关，但内心却是“斯哈，斯哈”、“摩多，摩多”……
他不太对劲。
作为一只由人类转化而来的幽灵，起初候圆虎和其他寻常幽灵一样，能够自由地控制在“显形”和“隐身”两种状态切换。
但后来，他控制不住了。
有时他隐身走在大街上，一个控制不住，他会穿着海绵宝宝睡衣突然显形，吓得路边稀有的老奶奶直捂心脏。
可恶，喜欢海绵宝宝有什么错！老太太您的审美要跟上潮流！
有时在他打劫完小混混后，他的身体会突然显形，又瞬间隐身，吓得路过的野猫全身炸毛，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对不起啊，小猫，这次是他的错，别怕！
候圆虎能隐约地感觉到不妙。
他可能要死了。
死后变成幽灵，接着以幽灵的身份再死一次……
死两回有点那啥，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所以秋生抓住候圆虎，要求他当实验品时，他无比顺从。反正以女妖这个品种近乎病态的求知欲，秋生肯定会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毕竟一只由人类转化而来的幽灵上哪找？
世上仅此一只好吧！
幸运的是，候圆虎赌对了女妖的性子，秋生果然保住了他的命。
但不幸的是，女妖小姐不爽被候圆虎拿捏。
在他当实验品的第一天，秋生趁他显形的时候，不仅扒光了他，还顺手给他的“大白萝卜”做了个“削皮手术”，美其名曰“以后不让他吓坏女孩子”。
候圆虎悲催地和他的小兄弟在消毒水里泡了几天，然后咬牙切齿地做起了秋生家的管事，权当给自己挣点术后营养费。
说真的，他喜欢的明明是男孩子……
候圆虎睁开痛红了的眼，看见秋生精致的面容，一梗。
额，虽然说喜欢男孩子，但这种病娇伪娘不行，欣赏不来……
“候圆虎，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想听好消息，你就眨一下眼睛，想听坏消息就眨两下。”
秋生清冷的声音传入候圆虎的耳朵，候圆虎艰难地眨眼。
一下，犹疑，再眨一下。
候圆虎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先听坏消息打个底会比较好。
“坏消息，你要死了。”
“我刚剖开你的心脏看了一眼，你的灵魂核种只剩下半截，估计再有半年，它就会完全消失。灵魂核种消失时，你的死期也到了。”
听完，候圆虎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生理层面和心理层面都凉透了。
秋生停顿，指间夹着半枚银色的铭牌。
这是候圆虎的灵魂核种。
灵魂核种原本是玩家进入全息游戏《神箱》的通行证，但在大灾害来临后，它变成了人类对抗万族的力量之源。
某个该死的伪神出于怜悯，擅自利用“幻想与记录的权柄”读取了人类的灵魂，从他们的记忆与情感当中提取含有神秘力量的词条，并记录在灵魂核种之上。
例如：候圆虎的灵魂核种刻有的词条是“死亡先知”，通过肢体接触，他能够预知一个人的最终死亡方式。
但有限制，他既不能把预知结果告诉别人，也不能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个十分鸡肋的能力。
和万族的灵魂核种不一样，人类的灵魂核种都是铭牌状，而万族的则是圆珠状。
还有一处不同。
人类的灵魂核种给予了他们对抗万族的异能，但它也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核种被毁损，那么这个人将进入一种不可逆的死亡过程——“灵魂失落”。
进入“灵魂失落”过程的人类，身体表面会析出一簇簇紫色的结晶，亲近之人的声音在里面回荡，光芒流转，晶体会映照出所爱之人的面孔。
人类逐渐失忆、失去情感。
灵魂在虚无中失落的过程不会持续很久，等到一个人全身化为晶体的时候，他就死了。
在变成幽灵之前，候圆虎就是这么死亡的。
按道理来说，以这种方式死亡的人，灵魂核种会直接化为灰烬，消失在虚无当中，但可能是候圆虎被转化为幽灵的缘故，那枚缺损的灵魂核种存留了下来。
但现在，这枚灵魂核种成了他的催命符……
秋生的拇指抵着灵魂核种消失的地方，说道：“你之所以死后作为幽灵能够正常地活动，是因为灵魂核种嵌在心脏，不断地为你的身体提供魂力。”
“但你灵魂核种里的魂力只出不进，魂力不足，这副幽灵躯体就不受控制。”
“我先前收集人类的欲念培养灰烬玫瑰，用灰烬玫瑰的花心替你填补魂力，但现在这个方案行不通了，你的灵魂核种已经开始消散，得找别的方法。”
候圆虎忍着痛，微微抬起头问：“什么办法？”
秋生回答：“再找一个。”
候圆虎一愣，“然后跟移植器官手术一样？”
秋生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没错。你再找一个人类的灵魂核种，我帮你将它移植到你的心脏里去。”
他强调了“人类的灵魂核种”。
候圆虎躺平。
在这个世道，抢夺他人的灵魂核种无异于杀人。
用秋生的话来形容候圆虎他自己，他就是“又贱又怂的抖M傻狗幽灵”一只，只敢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他干不出“杀人”这种大事。
候圆虎继续问：“那好消息是什么？”
既然坏消息是“你快死了，得找一个新的灵魂核种”，那目前对他来说算是好消息的，肯定是不用杀人就能得到灵魂核种的方法。
秋生一边着手重新嵌入灵魂核种，一边说道：“围城外不远处有一座秘密建造的实验工房，里面负十五层的实验室里有一枚特殊的灵魂核种。”
“这枚灵魂核种是从某具簇尸上析出的，没有记录任何记忆，没有存储任何情感，干净得不像话。”
“你去跑一趟。”
簇尸就是人类“灵魂失落”过程最终阶段，人的尸体变成一大簇人形晶体，但从上面析出灵魂核种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候圆虎沉默。
幽灵无疑是最适合当小偷的生物。能隐身，别人也看不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点东西还不容易？
可目前候圆虎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万一刚潜入实验工房，他就显形了，那岂不是直接完蛋。
而且秋生这没人性的家伙，救他是假，想拿到那枚特殊的灵魂核种做研究恐怕才是真实目的。
候圆虎苦哈哈地想：这座实验工房内的情况肯定很复杂，复杂到他得派我这个小卒先探探路。
这货看我快死了，想榨干净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要是我活着出来，他能拿到实验工房的第一手资料，甚至是那枚特殊的灵魂核种。要是我死了，他最多损失一个大限将至的实验品。
横竖秋生都不亏。
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候圆虎讪笑地把秋生盘算的东西摆上台面，“小姐，别开玩笑了。您可是一阶女妖啊！”
“连您都进不去的实验工房，我一个弱小无力的幽灵，怎么进得去啊，哈，哈哈……”
秋生也不兜兜转转，他劝诱道：“傻狗，你一点也不弱小哦。”
“你想啊，你的身体除了大脑，部分内脏，还有下半身三角区域外，其余部位全部被我用机械科技以及术式人偶工艺改造过。”
“用人类对我们的等级划分来看，你已经从七阶晋升到五阶了。”
“潜入一个小小的工房，对五阶万族来说绰绰有余，用不着我出手。 ”
人类对万族凶险程度共划分了九个等级，从八阶到九阶，序列数越小，代表着万族对人类的威胁程度越大。
候圆虎不信秋生的话，嘴巴紧闭，没应话。
“……”
见候圆虎不说话，一向高高在上的秋生大小姐不耐烦了。
秋生用手术刀抵住候圆虎的小兄弟，威胁道：“去不去？不去，我就把你这个部位给改造了！”
“反正养宠物都得给它们绝育。傻狗，你也该到绝育的时候了！”
“小姐，我……”
“再说一句话，短一厘米。”
候圆虎抓狂：这个混蛋！去就去嘛，别动手动脚，成天吓唬我，也不怕我吓尿给你看！滋你一身信不信！
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气音，“我……去……”
秋生满意地点头。
“很好，乖狗狗，奖励你，我给你镶几颗珠子进去。”
候圆虎嘴角抽动。
小姐，要不您别叫秋生了，改名叫畜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