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无风。
密雨倾斜,淅沥润物,暑气稍退,正是酣眠好梦时。
院子里有一棵槐树,合抱粗细,茂盛的枝条肆意地伸着,像是无数只挣扎求救的手。
忽然,一声令人心颤的“吱呀”声响了起来,东厢房的门自内缓缓打开,一条黑色人影佝偻着腰,出现在了门边。
那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婆婆,一头白发,满脸褶子,两颊因牙齿脱落不自然地凹着,像是只干瘪缺水的橘子。她耷拉着眼皮,一手端着大海碗,拖着两只脚,缓慢地往客房的方向挪动着。
距离东厢房最近的屋子是一间大通铺,睡了十个人,均是头枕着炕沿头朝外躺着。屋子此时开着门窗,震天般的鼾声此起彼伏。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走到火炕前站定,低头往眼前人的脸上瞧,许是天黑又或是眼神不好,她将脖子伸得很长,脑袋几乎贴到了炕上人的脸上了。
半晌后,她笑了一声,发出一声如同乌鸦啼叫的声响,说了一个字,“一”。
话落,她将头挪到第二个人的脸上辨认了一番,良久才又道:“二。”
待数到第三个人时,她的脖子伸得更长,脚下却纹丝未动,到了第十个人时,她的头已经自炕头伸到了炕梢,脖子更是伸出去了五六米。
点完人数后,她缩回了脖子,用两根手指在大海碗中搅了搅,捏起些白花花的像是泡发了的白米样的东西,塞进了炕上人的嘴里。
她一边喂一边道:“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功夫不大,炕上的十个人将“白米粒”都吃了下去,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吧唧声。
老婆婆将十个人喂完,嘿嘿地笑了好一阵,这才端着碗出去了。
......
荒城地处北域,是北地重要的贸易城之一,城中商行林立,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城南五里外有一个镇子,名唤官西,因土地租金便宜,交通运输也十分方便,城中多家大型商行均将仓库建在了此处。
官西镇为此单独划了一片区域作为仓库区,就设在了官道旁。
官道另一侧有一家很大的车马店,名唤史记,与仓库区隔街相对,主要经营牲口买卖与旅店住宿,生意一向不错。
傍晚,车马店的老板史吉顺正在柜台后面算账,大堂的竹帘“啪”的一声被人掀开了,一个身着粗布短褂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挎了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口袋,戴着一顶破草帽,帽檐压着,看不清容貌。
小二一见来人,忙道:“客人里面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人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店内并无客人,这才捡了一张靠墙的桌子随意地坐下了。
他摘下草帽往桌上一扔,道:“住店,大通铺。”
史吉顺在柜台后面听见了,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道:“大通铺住满了,如今只剩单间了。”
那人却道:“我给老板算一卦,若准了,便让我到大通铺上挤一挤如何?”
史吉顺闻言抬起了头,向那说话的客人看去。
只见此人二十多岁,一脸脏污,但一双眸子却黑亮,隐隐带着笑意。
史吉顺笑了笑,道:“单间也按大通铺的价收您的,大热天没必要去挤着。”
年轻人摆摆手,道:“那可不行,我今晚一定要去那大通铺上挤一挤不可。”
小二名唤盔子,闻言不由“害”了一声,道:“你这人倒是奇怪,放着单间不住要去挤那热死人的大通铺,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好了,盔子。”史吉顺自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亲自给那人倒了一杯茶,坐到他的对面,道:“小哥瞧着眼生,可是荒城人?”
年轻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笑着道:“是,瀚海镇照梅山人士。”
盔子原本在一旁擦桌子,闻言嘟囔道:“照梅山哪来的人家?”
瀚海镇距离官西镇有四十多里,就在照梅山脚下。
但照梅山陡峭难行,并非宜居之地,也确实未听说过有人住在那。
两人表情丝毫未变,均当未听见盔子的话。
史吉顺问道:“不知小哥到官西镇是做什么来的?我在此地尚有几分薄面,可能帮上忙?”
年轻人有些感慨地道:“史老板果然同传言说的那般仗义,既然如此,小人便送老板一卦。”
说着话,他一指盔子,道:“令郎红鸾星动,怕是好事将近了。”
史吉顺愣了一下,盔子本名史祺,确实是自己的大儿子,但这不是什么秘密,对方极容易打听到,但是......
他看向盔子,就见原本在擦桌子的盔子突然转过身瞅着他,满脸通红。
史吉顺问道:“怎么回事?”
盔子拽了拽手里的抹布,嗫嚅着道:“就是棉布店家的冬雪,她说想嫁给我......”
那年轻人摇摇头,却道:“此桩美事虽好,却要在月底前成了才行,不然怕是姻亲要变冤家了。”
史吉顺闻言眉头一蹙,道:“小哥此话何意?”
年轻人笑了笑,看着盔子道:“那可要问问盔子了。”
盔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爹,道:“我,我没做什么啊?”
年轻人喝了一口水,道:“是吗,也没碰人家姑娘吗?”
盔子的脸一下红了,但须臾后却又白了。
史吉顺的面色沉了下来,厉声道:“你辱了她的清白?”
盔子“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丧着脸道:“没有爹,是她,是她自己同意的,我没有......”
史吉顺起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什么是她自己同意的?你这是无媒苟合,若她有了身子,以后要如何做人?”
说到这他蓦地一惊,转头看着那年轻人,道:“她有孕了?”
年轻人点点头,笑着道:“史老板,早日请个媒人吧。”
盔子跪在地上,闻言一脸震惊,明显并不知晓此事。
年轻人又道:“史夫人孕有两子,那姑娘是否有身子了,让夫人稍加留意便知。”
史吉顺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对盔子道:“你起来,去厨房帮刘婶做饭去。”
盔子连忙爬起来,出去了。
他这才一脸平静地对年轻人道:“小哥想要什么,说说吧。”
年轻人嘿嘿一笑,往前探了探身子,道:“我之前便说过了,我给老板算一卦,若准了便让我到那大通铺上挤一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