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门那下马一路急奔上山来的官员和玄衣玄甲的兵士们,就是这时候闯进长老院来的。
紫衣纱帽的官员喘着粗气,举起一直藏在怀中的节杖,金灿灿的杖身和红彤彤的流苏在青白色的雾气里分外显眼。
而那名带队的玄甲金盔武士手中是高高扬起的虎符。
这对于列于堂前的白衣兵士们则更有震慑力,他们身后的王爷是远不如这个小小的金属虎符有着生杀大权的。
穿过卫士们头盔上的白羽,李德缘看着那节杖和虎符。
想起前身记忆里九岁那年,听到怒叱自己的王夫人口中喊着要处死他的骂声。
也从养母谢夫人和祖母太后的口中得知朝中不少大臣,也主张按律处死企图谋害弟弟的王爷。
然而这十年来并无任何诏命要自己去死。
记忆中,这位王爷自己也常常想会有那么一天。
也许新皇登基,他这个罪人就该被赐一杯毒酒了吧。
节杖和虎符被众僧和兵士们围拢着,李德缘心想这倒霉王爷担忧的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新皇即位,要赐死他这个先帝的长子,那意味着先帝已经驾崩了。
李德缘自己捡的的便宜十年未见的父亲还没见过面呢!
想起最后见到的坐在龙座上冷冷地挥一挥手让宦官们带走他的那个父皇。
虽然没啥感情,但心中还是一阵阵的酸楚。
百姓口中英武贤达的父皇此刻在李德缘的脑海里是模糊的一团人影。
李德缘竭力地想忆起便宜父亲的面庞,却怎么也无法让那团人影清晰起来。
紫衣绯服的官员高声宣读的内容,李德缘没怎么听。
十九郎泪流满面,羽林卫的将士们也低垂着头。
长老的嘴角在微微的颤动着,李德缘心想不用听也知道宣读的是什么。
李德缘心绪乱了!
这尼玛叫什么事,吃了安眠药重生到了被蛇咬的倒霉蛋身上。
没好好感受下万恶的旧社会呢,就被刺客偷袭。
解决了刺客,这他喵的又来了赐死的诏书!
我讨厌这节杖和虎符!
也讨厌任何带来死亡讯息的人!
妈的,想让老子死!老子偏不!
先找个借口回到那个住了几天的茅草屋里去。
那离后山近!跑个茄子的!
没有人能阻拦李德缘,只有十九郎跟在李德缘的身后。
一主一仆穿过廊下众僧慢慢的向后山走去。
羽林卫的参军想跟随过去,被长老轻声制止了。
对于皇族来说,死亡是需要一个体面的过程的,这个过程不希望被人打扰。
阙山堂的院子那些夜里刀痕累累的尸体都被移走了。
白色细石上的血迹也被冲洗的干干净净。
僧人们还用点燃的艾草和香料粉驱散了浓烈的血腥气。
只是两扇房门还没有换上新的,倚靠在廊柱那,像两个惶恐的就要被遗弃的人。
李德缘还是和平时走路一样,也不向两边观瞧,慢慢地踱到门前。
转过身,对十九郎说,你守在这里,等他们来了,叫醒我,我困了想睡会。
李德缘真的睡着了,白天不好跑!
等天黑了撒丫子跑!
一夜没睡,抓紧时间打个盹!
这一打盹居然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他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对他旁白。
但李德缘清楚的知道这是个梦,那不紧不慢就在耳旁的话语,他一个字不差的听得很清楚。
我是虞国衍武帝的长子,第一代国君高祖皇帝的长孙。
我在三岁那年成为东阳王,九岁迁居到东宫不久后就被废黜到了玉林寺。
传说我是白虎星君转世,不然不会出生时就有那么多象征兵事的乌鸦落在茅草屋上为我遮雨。
传说里描述我一出生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这是杀伐之气。
我想制造传说的人弄错了!
父亲告诉我,那片无边无际的盐田只有孤零零的那么一座茅草屋。
乌鸦不落到那里是没地方可去的。
至于人头,山贼跟了好几天,是专挑我降生时来抢劫的。
而他们被父亲击退后留下的是六十多颗人头,不是几百颗。
但是传说还是记载进了史官的书册中。
当然还有那条我的养母谢夫人为我求的签词。
我没有见过那条写在黄绢上的签词。
谢夫人淡淡地说我早立则夭,不立而有天下。
所以我的父皇把我移居到东宫,却没有给我太子的封号。
我想起那个叫刘安庆的宦官,瘦瘦的脸,瘦瘦的肩。
跪在地上和我说话时,眼角会显出几道皱纹。
我的第一只装在金丝编就的笼中的蝈蝈,就是他带给我的。
那天,去王夫人的寝宫看望我新出生的弟弟,就是他给我出的主意。
是他说翠羽宫中有很多漂亮的蝈蝈笼子,我可以向谢夫人讨要几个。
当我和刘安庆走进翠羽宫时,那里很安静,一个人也看不到。
我穿过一道道幽暗的门,焦急的寻找金丝蝈蝈笼。
最终我看到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笼子,我以为那是蝈蝈笼,却看到一个很丑的婴孩。
我想离开,却忘记了来时的路,我呼唤刘安庆。
但发现这间偌大的堂室里只有我和那个丑丑的小小的婴孩。
而那条碧绿的小蛇,我从出生到九岁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蠕动爬行令人恶心的玩意。
后来我才听他们说这叫蛇。
发现它时,我手里拿着刚刚从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中找到的琉璃球。
我看到那碧绿的蛇在大笼子上时,只想到这可能是什么好玩的,就走过去把它抓在了手里。
后来我听说当父皇命人去找刘安庆时,在他那幽暗的房间里,找到的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人们说他是畏罪自杀的,和衣躺在那里吞了毒药,脸上还带着笑容。
其实我知道就算刘安庆不自尽,他也活不了。
他的嘴里无论说出什么都能要了他的命。
自尽是他能做主的,活着被人想从嘴里知道秘密,只能死的更惨。
这是我自己在玉竹寺里想到的,不会有任何人对我说这件事一个字的。
就像你越想知道一个真相,而真相永远都像是山边的云雾一样,聚散无形,使人迷惑。
我总在回忆救下我命的那条签词。
我看到在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天,祭祀我的祖父高祖皇帝的帷挽还没有在建邺城里拿掉。
宫城内外还都是遍身缟素的侍卫和宫人们。
我看见疲惫的父皇坐在宫殿里,粼粼的车马从宫门那络绎不绝的进出着。
一批一批的宦官和宫人们被兵士们押解着,送去审问。
而大臣们的争吵声,在闷热的午后使人狂躁和郁闷。
我躲在祖母的寝宫中。养母谢夫人冷冷的听着那些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宫人们的低语。
祖母搂着我,嘴里不停地念诵着佛号。
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琉璃球。
我想念我的蝈蝈,那翠绿的蝈蝈从早起就没有喂食,我很担心有人会把它偷走。
被王夫人打的脸上隐隐作痛,我不敢和祖母说。
祖母刚刚把手里的玉如意砸向了要带我去父亲那的宦官。
我也不敢向养母谢夫人央求派人去把我的蝈蝈笼拿来。
我很饿,也很渴,我也不敢说,后来我就睡着了。
被烈日和热风烘烤了一天的树叶和花朵们在夜晚的清凉中慢慢复苏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我看到父皇读书和召见重臣的延嘉殿中烛火通明。
那个叫崔偃治的舅舅泪流满面的跪在父皇的脚下。
我想笑,因为舅舅鼻涕都流到了前襟上,胡须上也是鼻涕和眼泪。
父皇垂下身,把舅舅扶起来,坐下来。
他们在谈着什么我听不清。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祖父刚刚驾崩,父皇刚刚登基。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八大士族尚未安抚。
而那王夫人的族中长辈和子弟,好多在军中和朝中为臣的。
而萧夫人、杨夫人、宇文夫人等等,都在等着父皇的册封,难怪今天宫城里这么热闹。
我又看到父皇跪在祖母脚下,养母谢夫人也跪在旁边。
我还看到黑黢黢的天空下的宫城里,到处都是鬼魅一般悠忽一闪即逝的身影和秋虫一般低低绵绵的窃语声。
宫城外的大街小巷里,流言蜚语和阴谋都像那条令我作呕的小蛇一样,游来游去的。
我累了,我只有九岁,我看不明白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又躺下昏沉沉的睡去了。当我再次醒来时,却不是在祖母的宫中,是摇晃不已的马车里。
一个头上光秃秃没有头发的老人对我说,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的蝈蝈,他让我叫他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