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如有些犹豫,默默算了一遍自己身上的铜板,问:
“章婆,我也想过去住脚店,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更攒不到钱缴算赋了。”
在县里这些日子,她从鱼棚女工们的聊天中,知道了不少事情,也打听过县里的脚店,只是,她现在的日子,才勉强能果腹,若是再拿钱住脚店,她根本存不住钱……
“你是要钱不要命了!”章婆食指弯曲,轻轻在宝如额前点了两下,啧怪道:
“住在这种鬼地方,说句不好的,哪天被歹人劫了,你命都丢了,还要攒什么钱?
更何况,你想攒钱,只凭鱼棚那份工钱远远是不够的,不如去县里多找一份活计,老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想多找活儿,就更该住脚店了。”
顾宝如蹙眉沉吟:“章婆,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也想在县里多寻一份活儿,可在县里逛好久了,都没人要我。”
兜里没钱,活计又没找到,她哪敢再花钱住脚店。
“活儿是不容易找……”提起这个,章婆感同身受:
“但你不像我,我老了,你还年轻,多转转,别灰心,一定能找到的!”
顾宝如微微颔首,问道:
“章婆,你说我去夜市里找,能不能找着?我看县里的夜市好像挺乱的,就没敢去。”
白日能问的铺子都问过了,唯独夜市,她还没尝试过,只是经历了夜市的遭遇,她现在提起夜市,心里还有些发怵,不太敢去。
章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要是住在这庙里,从夜市里回来要走那么远的路,多少是有些不安全,若是住在脚店里,就好办很多,我住的那脚店,和夜市就隔一条街而已。”
顿了顿,章婆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还是抿紧了嘴。
察觉出她有话要说,顾宝如拉了拉她胳膊,示意她坐在泥凳上,自己则是坐回稻草床上。
两人面对面,顾宝如敞开心扉低声道:
“章婆,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你年纪比我大,见识比我多,在这淮阴县里,我能说上话的,也只有你了。”
章婆那些话虽然刺耳,但宝如冷静下来后,也不得不承认,那番话就像一把锤子,狠狠敲醒了她,更让她认清了自己——
以她现在的能力,想在那样短的时间攒够算赋,根本是痴人说梦……
闻言,章婆这才继续开口,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宝如,你听章婆一句劝,不如,趁早挑一个心仪的男人,和他成亲过日子……”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上午哭过一场,顾宝如双眼微肿,灼灼望着章婆的脸,问:
“章婆,要是我腊月躲到村里去,能逃过衙门的盘查吗?”
章婆极不认同,摇头否决:
“寒冬腊月的,你能躲到哪去?每条村都有村长,你一个陌生面孔出现在别人村里,肯定有人上报到里长那儿,里长再上报给衙门,你躲到哪儿,都有人盯着,除非你躲到深山里……”
可寻常人在天寒地冻时躲进深山,还能活着走出来么?
眸底的光芒渐渐熄灭,没了神采,顾宝如抱起双膝,把脸埋到膝盖上:
“可我不甘心,我不想成亲,也不想生孩子;
但只要成亲,就要被逼着有孕,就会生完一个又一个,像牲口一样;
要是生下女儿,将来她也会重蹈覆辙我的路,经历我现在的处境,我对不起她……”
这太可怕了,像一个恶毒无比的诅咒……
顾宝如越想越心惊,身体不受控制微微颤抖了起来。
章婆按住她肩膀,劝慰道:
“凡事不能往坏处想……这天底下,也有好男人的,你只要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相公,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顾宝如抬头,脸色惨白:
“可是天底下再好的男人,也不会允许我不生孩子,对吧?
男人娶妻,不就是为了有人伺候他,给他生孩子么?”
对男人来说,娶来的妻子是两情相悦,还是母父做主,都不重要,反正都是来伺候和生育的,区别不过在与,前者是他顺眼的,后者是他厌烦的、不在意的罢了……
“这……”章婆语塞,嘴唇嗫嚅了一会儿:
“我们女人……总归是要生育的,你现在不想生,是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再年长几岁,你就改变想法了。”
顾宝如:“……”
宝如抿紧嘴巴,目光避向门口没有答话:
和章婆辩驳争执没有意义,眼下她只想寻一条逃避被官府盘查的办法。
思及此,顾宝如深吸一口气,目光回到章婆身上,继续问:
“不管以后会不会改变想法,可现在,我真的不想那么快成亲,万一我能攒到缴算赋的钱呢?章婆,求求你,帮我再想想办法……”
宝如双手扶住章婆膝盖,左右轻微摇晃恳求。
章婆面露无奈,扶额想了片刻:
“你真有把握自己能挣到钱?”
顾宝如表情迟疑,没有底气地点了点头:
“没试过,我始终不甘心……”
章婆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鞋尖,片刻后开口:
“没有两全的法子,只有靠你两手抓了!”
“两手抓什么?”顾宝如表情茫然。
章婆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倏地伸手抓住宝如双腕:
“一手抓钱,一手抓男人!”
章婆像摆弄木偶一样,抓住宝如的左右手,一抬一落,低声解释:
“一手抓钱,是你想办法挣钱,一手抓男人,是你挑个合眼缘的男人,笼络他的感情,让他中意你,做你的后路;
到时,倘若真被你挣上缴算赋的银子,你就和那男人散了,假若你高估了自己,挣不来钱,就和那男人成亲!”
顾宝如表情一滞,旋即双眸慢慢迸出诧异:
“这算什么好办法?”
“这是馊主意。”章婆主动承认,放开她双手,反驳问:
“但除了这个馊主意,你难道还有旁的什么好法子么?”
顾宝如被噎住,无言以对。
章婆捧起瓦罐,提醒她:
“你好好想清楚吧,县里每年腊月廿一开始盘查,你时间不多了。”
说着,搂着瓦罐走出了破庙。
章婆走出庙外,立即被毒辣的日头笼罩起来,浑身金灿灿的,仿如庙里漆了金身的铜人,浑身金灿灿的,手臂一抬,挡在额前,抬脚快步小跑了走远了。
顾宝如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神色颓然,躺会稻草床中,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