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城外烽火连天,太和城外的宫阙之中,身穿一袭繁纹对襟衣,以黑帕裹头,并立于额前的南诏王阁逻凤双眼未敢全阖,然而打着呼噜又证明他正在睡梦当中。
这些天来,阁逻凤实在太疲倦了。这一股倦意是在三年前开始的,就在今天,他才真真正地睡上一觉,纵然不是那么安稳。
如果是在三年前,哪怕睡意如何袭来,阁逻凤时刻都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他就跟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牲畜无异。
今儿个,阁逻凤非要睡上一觉,睡醒之后,他还要好好的吃上一顿美味佳肴。
昏昏沉沉,阁逻凤循着微弱的光,走过狭窄的暗道,来到了一处明朗开阔的地方。一张清秀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分明是十来岁的他。那时,他的脸上还没有岁月的沧桑,只有潺潺流动的小溪,空灵的山谷回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阁逻凤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个稚童会做梦,一个丽人会做梦,一个僧侣会做梦,一个商贾会做梦,谁都会做梦,可是一个王不会做梦。
起码,在这个梦发生之前,阁逻凤一直是这样想的。
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可以确定的一点,这是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候阿爸年富力强,四方勇士纷纷归附。可是,具体是十来岁的哪一天?
其实,阁逻凤还是会微微听到城外厮杀怒吼的声音,可是那仿佛是另外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现在梦中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不容阁逻凤进一步细想,有两个雄壮黝黑的汉子闯入了他的视野,是觉热.空墀和江嘎尔.索域。他们可是南诏最为勇猛的苴子(南诏人称呼勇士为苴子)。吐蕃人视为天神后裔的赞普赤都松赞,正是为此二人所杀。
他们可是阁逻凤童年最为崇拜的人,并且希望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阁逻凤迎上去想跟他们打招呼,可是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他。他只能看着热.空墀和江嘎尔.索域往十来岁的他走过去。
刹那之间,阁逻凤想起来是哪一天了。那天,他即将随同阿爸北上长安朝见大唐天子。
觉热.空墀和江嘎尔.索域走到十来岁的他跟前,笑声爽朗地跟他打招呼。随后,他们知无不言攀谈了起来。
“小信直(南诏称呼王子为信直),那长安可真是好地方呀!” 觉热.空墀感慨道。
“你是在想长安的花吧?” 江嘎尔.索域调侃道。
“我的心里只有我家婆娘。” 觉热.空墀言之凿凿。
“我看是惧怕吧?” 江嘎尔.索域明知故问道。
“怕?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我怕我家婆娘?” 觉热.空墀反驳道。
“那你对着太阳神发誓,你不怕你家婆娘!” 江嘎尔.索域叉着手得意道。
“好啦,好啦!谁不知道觉热.空墀是一个苴子。”还是十来岁的阁逻凤为之纾困道。
“在战场上的确是一个苴子,可是在他那比猛兽还恐怖的婆娘面前,他就算不上一个苴子了。” 江嘎尔.索域胸有成竹道。
觉热.空墀这一次也不反驳了,只是哭笑不得,有气无力地对着江嘎尔.索域晃了晃手指。
他们分明都是那么温柔和蔼的人,可是在他们擒杀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的那一天,所有在场的南诏兵士事后都说他们就跟活阎王一样。他们分别扛着吐蕃赞普赤都松赞被肢解的一部分躯体,满脸鲜血,就连自己一方的人看了都不寒而栗。
“你们二人不随我跟阿爸一同去长安,朝见那大唐天子吗?” 还是十来岁的阁逻凤问道。
“小信直,我们老了,就不随你一同前去了。” 江嘎尔.索域自嘲道。
“你也有服老的一天呀!” 觉热.空墀随口问道。
“小信直,你要记住,自己可以服老,但是别人不可以。” 江嘎尔.索域怜爱地拍了拍还是十来岁的阁逻凤的肩膀。
“你们真的当日亲手将那勇猛的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给击败了吗?” 还是十来岁的阁逻凤趁机问道。
“那确实是一场恶仗。” 江嘎尔.索域慨然回忆道。
“说起那一场仗,小信直,你知道当时这家伙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本主神忏悔。” 觉热.空墀讪笑道。
“真的假的?” 还是十来岁的阁逻凤疑惑道。
“我就是一只祈祷的老虎。” 江嘎尔.索域像打了一个哑谜。
刹那之间,他们就都不见了。眼前又是一条狭窄的暗道,阁逻凤只好又循着微光向前走。他一路思考着那一个哑谜,就像一个好求索的学者。
起码到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真正地解开这个谜底。那就是“身份”。一个人可能有菩萨的心肠,也可能有修罗的心肠,可是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所作所为都受到了“身份”的牵引。但是,“身份”不是一个枷锁,“身份”是一个证明。
在洱海之滨,苍山之下,我,阁逻凤,所有南诏人的王,是一只最为凶猛的老虎。在唐人面前,我,阁逻凤,纵使虔心跪拜,一时称臣纳贡,但是我,阁逻凤,依然是那一只最为凶猛的老虎。
想到这里,阁逻凤已经走出狭窄的暗道,游走于尸山血海之间,又映入眼帘,站立着,手中的刀还颤抖着是活着的他。确切来说,是三年前的他。望着远遁的鲜于仲通,三年前的他仰天怒吼,只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但是又心有不甘。这鲜于仲通包庇那个禽兽不如的张虔陀,为了他的一己私欲,多少的大唐兄弟,多少的南诏苴子,在战场上以命相拼。该死的人不该死,不该死的人全都无辜丧命于此。
太和城外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怎么一下子静下来了?阁逻凤突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
现在,动静越大,阁逻凤就睡得越安稳,动静没了,反而扰了他的好梦。因为,按照他既定的策略来,动静越大,证明唐军一步一步地走进他专门而设的陷阱里面。
这一个陷阱是为李宓,阁逻凤的挚友而设的。太和城外进攻的声音越大,挚友李宓的死期就越来越近。到那个时候,阁逻凤就会双眼紧闭,彻底酣睡过去。在梦中,他就是一只祈祷的老虎。
然而,怎么回事?
阁逻凤起身往殿外走去,恰巧在此时,有一披着“波罗衣”的武将火急火燎赶来,跟他遇个正着。
“怎么回事?” 阁逻凤问道。
“大王,唐军突然向后撤退。”那个披着“波罗(南诏称虎为波罗)衣”的武将喘着大气回道。
“真有此事?” 阁逻凤再一次确认。
“大王,是真的。”那个披着“波罗衣”的武将斩钉截铁回道。
于是,阁逻凤急奔向马厩,翻身上马,“驾”的一声,马儿飞快地驰奔向太和城城墙而去。